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8(第2/9页)

况且,一天的时间并不都搞文学。里亲王要来吃午饭,还要参加鸽子射猎。狩猎在花园中间的一个亭榭式的建筑附近举行。如果我记得还算清楚,没有把亲王跟乡下其他的邻居弄混的话,亲王是个又矮又胖的人,带着有些乡土气的精细考究,这是许多亲王的共同特点。我生平唯一一次目睹了这场体育盛会。美丽的鸟儿闪着青灰色带波纹的丝光,早被看林人装在一个白色的木头箱子里,这时从一个篮子里一只接一只地放出来,客人们在枪里装上弹药。鸽子以为获得自由了,快乐地鼓起翅膀。一声枪响马上把它打中。如果是打死了,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直落下来;也许相反,飘飘摇摇地掉下,在地上挣扎很久,一直到看林人手脚麻利地结束了它们的性命,而人们又开始新的一轮射击。

第二天,我到特万的保罗·乔家里去,他是奥克塔夫在服丧期间在拉巴斯杜尔城堡的客厅里看见的那个小路易丝的儿子,娶了“大蜂鸟”的一个孙女。他们的房子里幔着印花的壁布,很有外省老宅的那种魅力。我估计这就是路易·特鲁瓦的老家。一个全家照片的相册放在独脚小桌上,有两三页专门留给“奥克塔夫舅舅”。奥克塔夫正在写作,据说他在大白天也关起百叶窗,点起两支蜡烛,为了隔开外面的世界;奥克塔夫戴着半截面具,用它换了另一个面具;奥克塔夫和一只骷髅;奥克塔夫捧着一束鲜花,就像他在圣灵降临节的前夜也手持花束献给贞女罗拉的圣骨盒一样;奥克塔夫和他驯养的野猪。当然,这些具有诗意的相片引起了我的遐想。我问保罗在他的藏书中有没有我“舅姥爷”的书,他只找出来了第一本《树荫集》,还有伊雷内姨姥姥收集的那本庄严死亡的总汇。

我曾对我的曾姨姥姥稍有微词。我觉得伊雷内·德里雍属于那种无懈可击然而又违背常情的母亲,她们充塞在整个时代,像梦中的恶魔似的压迫着她们儿子的命运。一九二九年,我还对她毫无了解,但是她的作品中没有任何批判精神和她那淡而无味的说教让我惊异。那里头什么都不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还说到不信上帝的伏尔泰把他自己的大便吃了下去。必须翻阅一下这类的作品,才会明白为什么在我儿时的那些激进分子身上会有反教权主义的病原体,甚至在列宁格勒还开了一间可怜巴巴的无神论博物馆,以及接下来的事件。对于我曾姨姥姥这本抄录编辑的东西我并非全无敬意。这位身穿带撑架长裙的夫人试图正面地审视最高的现实。她收罗了许多现成的范例以完成这伟大的历程,这种事情在她那个时代并不像在我们这个时代那么少见。哪怕只听到一句她们认为猥亵下流的话就会气得昏厥过去的圣女们,在客厅里也会从容自在地交谈有关临终的人那丑陋肮脏的细节。我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我们的爱情是公开的,我们的死亡就是消失。在这两种不便公之于众的行为之间,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刚看到头几页,伊雷内的儿子所写的书就让我读不下去了。它的内容、包含着的所谓“思想”,以及他始终喜欢但又与他缺乏明快犀利的风格不太适应的形式,差不多跟他母亲那老生常谈的虔诚一样,让我感到不痛快。我青年时代的初期,跟“奥克塔夫舅舅”年轻时一样,热衷于古典著作,在这以后,我一下子发现了跟我同代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梵蒂冈地窖》、《杜伊诺哀歌》、《魔山》。对我来说,这些完全是崭新的珍宝,跟这相比,在阿克兹索居生活中写出的东西就格外显得苍白了。但是如果保罗·乔在那天晚上把《雷莫,一个兄弟的回忆》借给我,他那古旧的风格大概仍然会使我感动。对于一个善于读书的人而言,他的每一页上字字句句都像在流血。如果他给我《致约瑟的信》,我会沉溺于年长的奥克塔夫向比他年幼的朋友诉说的、令人心碎的青年时代的回忆。我一定会发现那孩子突然面对学校的墨守成规、同学们的粗鲁放肆和学业的庸常无聊所感受的苦恼,于是逃匿到音乐中去;他那孱弱的体质,使家里最终决定任凭这个男孩留在他喜爱的孤独当中。所有这一切,与一位奥地利的年轻贵族的历史惟妙惟肖地相似,就像我一年以前在《阿莱克西》中所叙述的一样。我也许还会发现在奥克塔夫与普雷斯堡那个大学生之间的一些更为隐秘的事。不管怎样,如果说贫穷对于阿莱克西是个决定性的问题,而比利时的一个年轻人,他母亲继承了一座煤矿,就根本不把穷富放在考虑之列。我看,幸亏保罗的书架子上没有这两本书,或者至少那天晚上没有找出来。不应该过早地让家里的这些幽灵把自己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