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8

前面的篇章是个“蒙太奇”。因为顾及真实可靠,我尽量从奥克塔夫的作品中摘录出他自己的独白。我没有使用引号的片段,也是我经常仔细掂量这位诗人作品里冗长而无法原样照搬的注释。我自己造出的字句只不过是粗针大线的连缀,然而我还试图在里面加上他本来节律的印痕。我当然知道,在一天之内要把他整个一生数十年展现的感情和冲动集中起来,这样的方法很有缺陷。但是肯定地说,我们发现这种感情、这种激情在奥克塔夫作品中始终持续不断,无休无止地干扰着这个深思熟虑到有点病态的人。只有一个细节肯定是杜撰的:没有任何迹象表示那位诗人在一八七五年是骑着马走过从阿克兹到拉巴斯杜尔的大路。但他保证骑马走过更远的路。如果那天他在这段路上是乘车的,就像随后的两次一样,那他一路上的思绪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发现,这个仿佛是召唤亡魂的工作很是奇特。差不多隔了一世纪之久,我召唤的并不完全是奥克塔夫的幽灵,而更像是他本人,一八七五年十月二十三号在这里往返,毫不知情地由他的“外甥孙女”陪伴着。而这外甥孙女是他死后二十年才出生的,在选择让他返魂还阳的那一天,差不多已正是伊雷内夫人当年的岁数。这真像时间在玩着镜子反射的游戏。

我承认,我费了许多时间才提起对这位“奥克塔夫舅舅”的兴趣。第一次回到阿克兹探望时,只是到成年才有了这些事后的追忆,而且,每当我们尽力找回儿时的记忆,这些线索就乱成了一团。我父亲的藏书中,连一本费尔南德的亲戚的作品都没有,大概作品中那种灰色的文风和严肃刻板的修辞手法让他很厌恶。我母亲儿时特别喜爱的这个诗人的某些话,由母亲告诉他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都变成了一钱不值的东西。在有关兄弟俩的故事当中,最让他激动的是围绕着雷莫的死那些模棱两可模糊不清的话。这些话让我父亲恼火,仿佛也让母亲不高兴。对某一时代、某一阶层的约定礼法表示愤怒并不特别适合像我父母这样只有一半叛逆精神的人。多年以后,我有幸得到了泰奥巴尔德舅舅留给我的一批装帧精美的书籍作为遗赠,其中有薄薄的一小本,装着摩洛哥软皮子的书脊。里面有一八九七年出版的有关奥克塔夫·皮尔麦茨的文章。其中一篇文章我留待以后再谈。第二篇对雷莫死于一桩事故作了评论。泰奥巴尔德把“事故”这个词涂改掉了,而且在空白处加了一个惊叹号。

一九二九年我到比利时小住时,曾到阿克兹去看望皮尔麦茨男爵和男爵夫人(岁月推移,这家得到了爵位封号),就是那位诗人的侄孙和侄孙媳妇。他们的儿子和媳妇,埃尔曼和埃米丽年轻力壮,精力充沛,面相端庄,生活充裕,帮着他们为这古老的宅邸尽地主之谊。孩子们占据着育儿室,其他的许多人也都还在。我在客厅里又见到了那十七世纪的织着神话故事的华丽壁毯。当年奥克塔夫就是在这里为他的母亲读《朗塞的一生》。他的画像色彩已相当暗淡,是当时一个学院派的画家冯·勒里尤的作品。看那面相,若不是有一抹淡淡的胡须和下唇底下小小的黑痣,让人觉得面前是一位六十年代的纨绔子弟,人们满可以把他归入天使一般的人物;一只白暂的手仿佛出自凡·戴克之笔。我也看到了小教堂。我没有看那间卧房,奥克塔夫在死前的六年再也不打算进这间房了,就把它恢复到他弟弟离开时的那个样子。仍然活着的哥哥在那里堆放着死者的许多画像、手稿和在旅行后带回来的版画和素描,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的手风琴,夏夜里支起来望天的望远镜。作为一个不太讲究整齐的学者,他把雷莫最后翻阅过的几本书挪到他从列日带回来的书桌上,八音盒放在壁炉上面,停留在那不祥的乐曲最后几个音节上,挂钟停止在离去的那个时刻……真是一个奇特的博物馆……自然,他也在玻璃板底下放着雨果和米什莱在“致命的事故”之后,给家里寄来的唁函,这是大师们给予一个崇拜他们作品的年轻人的荣誉。但是,半个世纪的光阴和一场世界大战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许多变动和遗忘。如果这间房还存在,那也不会有任何人去提及这个召唤幽灵的渊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