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的卫星(第3/8页)

“这还用你说?”

朱迪丝说不知道尼古拉现在具体在哪儿,只知道她从自己那儿(那个猪窝!)搬走后,打电话(尼古拉的电话可真稀罕)来说暂时不想和别人联系,不过她没事。

往他们的小货车走的时候,朱迪丝的语气好多了。唐提着我的手提箱走在前面,朱迪丝说:“我跟她说你会担心的。不过别担心,她没事的,相信我。”

有唐在场,我感到很不自在,不希望他听到这些事。我能想象出他们之间的谈话——唐和朱迪丝,或者唐、朱迪丝和尼古拉(姐妹俩有时关系不错),也可能还有我压根不认识的人——他们会说起我。朱迪丝和尼古拉会一起回忆童年趣事,有分析,有遗憾,有责怪,有谅解。我真希望自己生的是一儿一女,或两个儿子,那样他们就不会这样了——儿子不可能知道母亲这么多事。

我年轻时也一样,跟朱迪丝这么大的时候,也会和朋友聊天,在学校的自助餐厅里,或深夜时分在租金低廉的学生宿舍里边喝咖啡边聊。像尼古拉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有她了。我要么把她放在手提式婴儿床里,要么任她在我腿上扭来扭去;那时我喝起了咖啡,温哥华每个下雨的午后,我都会和一个邻居边喝咖啡边聊天。那个邻居叫露丝·布德罗,她读过很多书,当时和我一样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十分迷茫。我们聊父母,聊童年,不过有段时间对自己的婚姻只字不提。我们对父母来了个彻头彻尾的分析,悲叹他们的婚姻,悲叹他们错误的人生目标或对人生目标的恐惧。我们那么熟练地给父母贴标签,下断语,不留更改余地。多么自以为是!

唐走在我们前面。这个苦行僧样的男孩个子高高的,一头圣方济各式的黑发,胡子修得一丝不乱。我看着他,心想他有什么权利知道我的事,那些连我自己可能都忘了的事。我觉得他的胡子和发型都很不自然。

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对我说:“你知道吗?你长大成人的那些年,哦,在我记忆里一团模糊,分不清哪年是哪年。”我当时很不高兴。我可清楚地记得哪年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幕幕痛苦的回忆。我记得哪一年在本博女装店看过橱窗里的晚礼服。整整一个冬天,每周都有一件新礼服摆出来,被聚光灯照得通亮——衣服上有闪光的饰片,轻盈的薄纱,还有玫瑰、丁香、蓝宝石和水仙花——我冻得瑟瑟发抖,站在泥泞的人行道上眼馋地望着里面。我记得哪一年模仿母亲的笔迹在一份糟糕的成绩单上签过字,哪一年出的麻疹,哪一年给客厅贴过墙纸。但是朱迪丝和尼古拉小时候(那时我和她们的父亲还在一起),没错,我的记忆也是一片模糊。我记得晾尿布,收尿布,叠尿布;记得两处住房的厨房长台和放脏衣篮的地方;记得电视节目:《大力水手》《三个臭皮匠》《娱乐大世界》;《娱乐大世界》一开始,我就得开灯做晚饭了。我记得这些,但分不清哪年是哪年。我们住在温哥华郊外一个叫多米尔、多摩儿还是多莫斯的住宅区。那时候我整天困倦不堪,怀孕时困,夜里起来给孩子喂奶困,西海岸多雨的天气也让我昏昏欲睡。雨水滴滴答答,从黑幽幽的雪松和亮闪闪的月桂树上滴下来;主妇们打哈欠,小睡,串门,喝咖啡,叠尿布;丈夫们晚上跨过河从市里下班回家。每天晚上当我亲吻穿着湿漉漉的巴宝莉雨衣回家的丈夫时,都希望他能把我从这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唤醒。我给他端来肉、土豆和他允许我给他做的四种蔬菜中的一种。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在客厅的沙发上倒头就睡。那时的生活老套、刻板,二十多岁的我们竟然比中年时更像中年人。

那狼狈不堪的几年却永远地留在了孩子们的记忆里。院子里的某些角落我从来没去过,她们却会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