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的卫星(第2/8页)

第二天,父亲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或者说他给我的感觉是这样。

父亲说现在看来,那个年轻的家伙——那个医生可能是太着急做手术了。“有点儿爱动刀子。”他半开玩笑半卖弄地说道,这是医院里流行的说法。他说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认为多休息、配合药物治疗可能就管用。

我没问他管什么用。

“他说我的心脏瓣膜有缺陷。好吧,的确是有些损伤。他们问我小时候有没有得过风湿热,我说应该没有。但那时候得了什么病多半是不知道的,父亲不喜欢带我们去看医生。”

我总是把父亲的童年想象成暗淡无光、危险重重的样子:农场一贫如洗,姐姐们担惊受怕,父亲严酷无情——一想到这些,我对他即将面临死亡就有些不甘心。我想到他小时候离家出走,趁着晚上的微光沿铁轨一路跑到戈德里奇,到湖船上去干活。父亲过去常常说起这段经历。他沿着铁轨走,在某个地方看到一棵榅桲树。榅桲树在我们这一带很少见,实际上我从来没见过,就连父亲看到的那棵也没见过。有一次他带我们去找那棵树,他觉得自己记得那附近的十字路口,但是我们没找到,当然他也没吃上那棵树上结的果子。但这棵树的存在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觉得自己踏进了一片新领地。

父亲少年时代离家出走,后来挺过重重困难,如今风烛残年却因心脏瓣膜返流困在医院……我没有继续想下去,不愿意想起他的年轻时代。连他那白皙、厚实的躯干都让我觉得危险——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强壮,那么年轻。父亲的身体很少晒到阳光,这是那一代劳动者的典型特征。他脖子上皱纹重重,手上和胳膊上满是老年斑,头窄窄的,显得恭谦有礼,头发和胡子稀稀拉拉的,都已经是灰白色,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父亲。

“为什么要做手术?”父亲说得不无道理,“想想我这个年纪做手术的风险吧,何苦呢?最多能多活几年。我觉得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家,好好休息。优雅地离开,这是在我这个年纪你所能做到的一切。你的态度变了,你知道的,经历了一些思想上的变化。这样好像更自然。”

“什么更自然?”我问他。

“哦,死亡。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不,我是说,不做手术更自然。”

“真的吗?”

“是啊。”

“听你的。”我说。其实我是赞成父亲的想法的,这正是我内心里对他的期望。每当我对别人提起父亲时,总是强调他的独立、自足和宽容。他在工厂里做工,在花园里劳作,还读历史书;他能给你讲罗马皇帝和巴尔干战争;他从不大惊小怪。

两天前,小女儿朱迪丝到多伦多机场来接我,和她同居的男孩唐也来了。第二天早上他们要开车去墨西哥,我在多伦多这段时间就住在他们的公寓里。目前我在温哥华常住,所以有时候我会说,温哥华是我的总部。

“尼古拉呢?”我问朱迪丝,立刻想到她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了,或者用药过度了。尼古拉是我的大女儿,她上过音乐学院,做过酒吧服务员,后来失业了。如果她来机场接我,我可能会说些不该说的话,可能会问她有什么计划。她会优雅地把头发拂到脑后,然后反问我:“计划?”——好像这个词是我发明的似的。

“我知道你一上来就会问尼古拉。”朱迪丝说。

“没有啊。我先跟你打招呼了,然后才……”

“我们去取行李。”唐平静地说。

“她没事吧?”

“肯定没事,”朱迪丝装着好笑的样子说,“要是我没来,你肯定不会这么担心。”

“当然会了。”

“不会的。尼古拉可是全家人的宝贝儿。你知道,她比我大四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