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第4/12页)

小墨汁猛点头,古阿霞猛摇头,若有所思地不讲话。在陷入无言的时刻,小羊拉开袋链,拿出吉他对古阿霞自弹自唱,弦音干净,声音有股说不出的低沉沧桑。附近几桌的人把头转过来,惹得古阿霞浑身不自在,小羊站起身,边走边唱,走上柜台附近的红绒布地毯舞台。接下来的一小时半,缤纷的水晶魔球舞台灯与聚光灯放射,小羊唱着,空档时抽了自制凉烟。那种男性低沉嗓音吸引大部分的女性,古阿霞也是。

到了七月初,小墨汁的眼睛开刀完毕,在台大医院住两天出院,右眼戴个护眼铁罩。医生交代不能揉、不能受大力撞击。这样子她们就不能骑机车三贴去上班,古阿霞挤上公车,和那些女工与数万个参加大学联考完的学生在公车上摇晃,伟士牌与野狼机车在车缝中穿梭,空气中弥漫柴油味。转了两趟公车才到西门町,到处是考后来解放的高中生,古阿霞好不容易在偏远巷子找到一具无人排队的公共电话,塞下硬币,拨号。

响三声,那头传来声响,“这是摩里沙卡话务中心,请问找谁?”

小墨汁垫脚,兴奋地大喊大叫:“找莫兹桑,我要找妈妈,我要跟她说我开完刀了,没问题。”

古阿霞和小墨汁的耳朵挤在话筒的两侧,听音好淡,越过千山万水,传来花莲的情状。欧匹将立即摇动磁浮电话发出叽叽叽声,几秒后,她对着连接上的火灾基地那头说话,“找莫兹桑,有台北来的限时电话要传话。”过半分钟后,欧匹将又冲着电话筒说:“你女儿在台北传话给你,开刀顺利,要你复话。”过了好久,那头安静极了,传来欧匹将窸窣的哭声。

“怎么了?”古阿霞急起来。

“这是复话,”欧匹将说,“莫兹桑接起电话听到平安,就哭个不停,害我也哭了。”

小墨汁也哭,抹泪说只要回诊几次没问题,很快回家,她很想妈妈。

三分钟电话铃声这时响起,欧匹将忽然意有所指地问古阿霞,有没有要留言给谁?或找谁?

“有,”古阿霞斩钉截铁,“请马庄主帮我寄1公斤山庄的咖啡豆。”

“还有吗?”

“没了。”古阿霞也是斩钉截铁,心思却愣起来。

雾吹过咒谶森林,饱含了有机养分,被扁柏的针叶拦截吸收。帕吉鲁睡在浮岛的小苔屋,梦见扁柏树群在雾里快速吸收养分增长的吓人声音。他醒来,空气很冷,炉火熄了,窗外只有风吹树的声响。他下床燃起炉火,森林潮湿,一年四季都得烧火,赶走雾气与寒冷。

离天亮还有两小时,黄狗在脚边缠着,人狗都无聊。他雕起木刻,一刀刀剃木头,这种多年来打发时间的方式也臻至艺术阶段,雕什么像什么,尤其是无人看过的外星生物。他雕起了第三只云豹,雕坏的两个送给现场唯一的鉴赏家黄狗,被当狗骨头啃成了猫头鹰──古阿霞竟然称赞它的齿雕精湛。天亮之前,鹿鸣与鸟吟会达到高潮,这时他做起早餐与午餐便当,白饭配咸死人的腌酱菜是最近的餐盒良伴,蔬菜直接生啃。至于黄狗,白饭搅肉汁就行了。

雾仍浓,阳光穿不透,帕吉鲁拿起电锯出门。这间他祖父当年为他制作的玩具屋,六岁时的他可以抓住门楣拉单杠,现在不低头就完了。浮岛的船坞边,以肺呼吸的山椒鱼趴在苔藓,帕吉鲁上船,湖水被涟漪弄皱了,在船舷羽化的十几只蜻蛉飞走了,振翅声很响,留下半透明的水虿虫壳。船划到了对岸,一只小鹿跳走,拂过的蕨类摇晃很久。这里的动物多了,被森林大火逼来避难,这不是好现象,大自然食物链拉得更紧绷,他一夜被山羌的叫声吵得睡不着。

他沿着湖走了一圈,在南边水泽发现了一串的云豹足印,四趾带爪。这足印比黄狗的大,也排除了外来的猎犬,因为没有留下德鲁固猎人的雨鞋印。帕吉鲁观察足印,前后足印在悠闲时的步距约60公分。他想象它长约1公尺的优美体型,昨夜潜近湖畔,伸着舌头喝水,大猫将重心放前肢,屁股上挺,形成流畅弧度,90公分长的尾巴高高竖立。想到这,帕吉鲁抖个激灵,那只云豹或许游过湖,在门前徘徊。他阿公曾在森林与大猫的背影打过照面,邂逅的利息是在梦中相逢十几次,令人着迷又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