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玉山的妈妈

一九七几年,海拔3402公尺的排云山庄,大雪霏霏。

大雪下很久了,积了10余公分,山庄屋顶被雪压得微微发响,远处山谷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这个清晨的世界,唯有向南而未堆雪处残留了事物原貌。这时候老介被叫醒,离开三层的保暖厚毯,他猛打喷嚏。老介是山庄的庄主,滇缅老兵,姓介,才给人这样叫着。

叫醒老介的是只黑母狗,它是台湾海拔3000公尺以上唯一的狗。老介醒来才想起今天得带“胡子先生”上山。他生柴火,用高压锅煮饭。黑狗则在山屋追着烟跑,烟跑哪去,它就追去。它怀孕了,阴道口微肿,带有分泌物,在半月前退到塔塔加登山口的东埔山庄补给粮食时,它和一只台湾土狗交配怀胎。怀孕后,老介带它去全台最高的庙求平安,那是位于标高3518公尺玉山西峰的观世音庙,原本是日本人盖的神社“西山祠”。这座庙最多的香火也是老介赏的。

饭熟了,拌了炕肉汁吃了,也拌给那条黑狗吃。黑狗吃得不留情,头钻到碗底。老介把倒满了青花瓷老碗的白酒给“胡子先生”,对空荡荡的山庄,喊:“胡子先生,请用早餐。”

胡子先生是个鬼,爱喝酒,吃饭会翻脸的。

老介也爱喝酒,要是胡子先生不喝酒,他会不高兴。因为那碗酒,等会归老介喝完。

这件事得从五年前说起,当时山庄闹鬼一直困扰省农林厅玉管处。夜里,木墙发出撞击声,梁上冒出叹息,大门打开后甩上,玻璃映出一个脸倒转过来的“颠倒鬼”,于是鬼的雪白长发挂在下巴。这吓跑了几位接替的庄主,连官员集体夜宿来证明这是无稽之谈,当晚便吓得滚下山。老介是第六位被找来的,带了只黑狗壮胆。这狗怎么来的,老介不太清楚,反正山上闹鬼林务局就帮他找狗壮胆。他带狗上山,喂它饭,要它见鬼就叫。

这只黑狗叫得紧,叫了整夜,第二天发出虎皮蛙烧声的沉叫声。老介躲在床下没睡,第二天爬出来整理山庄、修复步道,身为“庄主”,说破了不过是驻守的工友。日间工作、夜里怕鬼的日子来到第三晚,老介想,要是熬不过,就下山去了。到了凌晨三点,大门自动打开,黑狗追出去,追到山上去。老介穿了防寒衣裤、提着马灯跟去,这条路铺满碎岩,是千万年来水气反复钻入岩隙后在夜里结冰膨胀撑裂的。路旁几株矮化的玉山圆柏,给喘吁吁的老介靠着休息。有几处陡峭,老介把马灯提柄咬在嘴上,两手爬上去。

攻上玉山顶,天亮了,大地镀了一层难以逼视的强光,老介眼里容不下横亘的美景,冲着眼前的鬼大骂。几天来只能透过玻璃反射的鬼影,出现在眼前。老介用上各省方言与仅知的台湾原住民话臭骂,骂上第三回,他用石头扔,用口水吐,连母黑狗也破例用公狗抬脚的姿势撒了几泡尿侮辱。

“我找到那头倒过来的混蛋了,揍了一顿,他就住山顶。”老介回到山庄后用无线电向山下报告。

“谁?玉山顶没人。”

“有个铜像人。”

“那山顶是有名的大书法家于右任的雕像,胡子一大把被你看成倒过来的鬼,人家放个屁都比你有贡献。”官员气得挂上无线电,随后来讯,“既然是于先生,就没有害人之意。乖,你在山庄好好待着,知道吗?”

“长胡子的先生,喜欢酒,他说不喜欢瓮装太白酒,太水了。他要金门特级白金龙高粱酒,他要我陪他一起喝。”

“于先生要喝白酒,每个月叫补给队送去半打。”

“胡子先生也要烟。”

“没听过他抽,你别教坏他抽,烧了美髯可不好。”

“他不抽,他要看我抽水筒烟。”

“那一个月给你两包‘芙蓉牌’烟丝,我再给毛笔砚台,有空叫于先生写个字画也行,随便写写,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