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园林梦游(第4/5页)

我在古人书斋中稍立片刻,门窗回凹,领略得到心思,只是心思也是澄江一道,真个是窗明几净,以至于如果读张岱的小品会觉得偏淡,读徐渭的诗文又觉得太响,只有读《金瓶梅》。这书斋里的家具是禁欲的,建筑所传达出的氛围也是禁欲的,《金瓶梅》也是禁欲的。所有文字如果臻之上乘,本质上都禁欲。纵欲的是图像:比如《金瓶梅》插图。图像与文字的区别:图像难逃纵欲命运,即使八大山人也是如此。所以画家喜欢美女而诗人更能体会女人的美。书斋外面是芹庐,或许这芹庐本就包括书斋,到芹庐的路有四条,两条是山径,一条是水道,一条是室内。大概是这四条路,我已记忆不清。从山径到芹庐,仿佛采药归来,艺圃里满是白云;从水道入芹庐,有钓罢归来不系船的萧散,会把森森草木看作瑟瑟芦花;而从室内进入芹庐,自然是私通了,我捉摸起古人的好处。芹庐里有药芹的气息和水芹的气息,买卖西芹的人如今这里出没:浴鸥,射鸭,斗鸡,缺斤短两,共度好时光。

我走出游廊,在天井里休息,猛听到隔墙邻居泼水,那里肯定有一口井,意思终究是不可言传的。

园林与住宅关系为偏正结构。它的住宅在北面,因为住宅是正,况且现在不住人,所以空洞无趣,觉得被暗淡的水淹到胸口,我就划入园林——一墙之隔,通过磨砖方门。我先看到水阁,水阁上暴露的窗户竟然好像紫红色泳衣,池塘微微水印出肌肤。水阁是这一座园林障景,障景要隔而不隔。也就是境界,不是隔,也不是不隔,隔而不隔。拿唐诗作例子,李贺难免隔,白居易难免不隔,隔而不隔李商隐。如果有机会在园林里读李商隐无题,才是人生华丽。华丽好啊,哪怕华而不实我也喜欢——为什么要有结果!从植物学角度看华而不实,往往更具观赏性。人生缺乏观赏性,等于井中没有月色。

坐在水阁,看到三块石板没入水中,其实是三曲桥贴在水面,与倒影吻合。想象石板上有隐隐苔痕,天边有盈盈雷声,雨中游园可能更好,完全一幅水墨画。阳光灿烂,不像油画,也像水粉,气息总不够散淡。波光粼粼,水色在水阁内的望砖、椽子和窗棂上晃动留白,看久了,就看出人生如梦的意蕴。南面湖石假山上光线断开,蹬道幽暗,人也散去,古静起来。而矶边一株红枫太红,红得像红娘,虽然未尝不见得娇嗔,丢到水里,也能够是好的故事。设想从前园主独坐水阁,看对面山景,看不到一个人,也不能有一个人,多美。美在人少的地方,甚至无人。

在半亭见到一块二尺二寸见方金砖,上面刻满“到此一游”,人都有雁过拔毛的冲动,芦苇瑟瑟,两地书写不成。园林原来一家一户独居,主人兴致来了,方去园子看看走走。它不是游乐场,现在几乎游乐场一样——我看着一班人马攀爬单点太湖石,爬到上面留影,像与唐老鸭、米老鼠留影。

造园的时候,好石头要独立一处,以前术语叫“单点”,现在称为“孤置”。不论单点还是孤置,它说出园林的秘密:傲慢。园林是傲慢的,只对知己言语。

这一班人马又跑到假山上去打闹了,假山制式是大假山以土为主,小假山以石为主,近看起脚(山脚),远观收顶(山顶),园林方面只知道卖门票,普及工作做得太少,以致游客进园之后不知道如何欣赏,只能打闹了。分田分地真忙,反正是抢来的,就这么着吧。没有私人,就没有园林,换言之就是园林之所以美正在于它首先是私人财产。

我从长窗看到后面假山,假山上树色竹色,有亭翼然:它欲飞去?人间的嘈杂比人间的苦难更是难以承受。即使在园林梦游,也不成了。我就走进游廊。游廊似乎连着楼阁窗户,窗户格心在遣词造句中变化,起先是户槅柳条,后来是柳条变井字,再变杂花,映着后院苍白色房子上的冰裂纹窗户,闻到妙香,闲吟起前人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