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园林梦游(第2/5页)

我会斑斑驳驳的。文章斑斑驳驳才好看。斑斑驳驳一是天机,一是人力。文章还是人力,我是人力车。

我去一个时代最后的园林,它建在尚书旧址——园林讲究风水,凡留存至今的园林,不能不说与风水无关,有名园的地方,一般有好风水。他父亲在外做官,他儿子在家造园,每设计一张图样,就用快马传递给他父亲,他父亲一一校订,说假山要学某某园子里的,水池要学某某园子里的,亭台要学某某园子里的,儿子就去学。一个国家的历史太长,后代只能用仿造替代创造。我坐在太湖石上看花,阴天像一个水池:我看到镜子。

镜中山,树,亭,和当代的俗——笼灯红的挂悬处到些那。游廊里的书条石也是当初的红灯笼——多就是俗。李白有些俗,因为才华太多。“为什么叫米帖啊?”游廊里两人相拥,这女人的声音娇如粉蝶。平生最大遗憾就是没有在园林梦游之际遇到美人。古典美的女人在园林里出现仿佛鬼魂;摩登美的女人在园林里出现好似卡通。所以我觉得园林与当代女人的关系比与当代男人的关系更为尖锐,或者说格格不入。女眷们在中国古人的意淫下聚会,她们坐的椅子上不设扶手,便于偏坐?我们的伦理是女人要学会偏坐男人要学会正坐。还是便于男人依红偎翠?这馆内的几把椅子黯淡着情色意味。鸳鸯厅内,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中国隐士一日兼作两日,狂倒也不一定狂,鸳鸯厅是这里的主要建筑,一分为二,南半厅为梅花厅,北半厅为荷花厅,“为什么叫米帖啊?”这句话还绕我耳朵,游廊里已烟消云散。书条石上米芾叫喊:

得官尘土古扬州,好客常稀俗客稠。

谁不是俗客?梧桐清寒,但凤凰喜欢栖止,凤凰就是梧桐的俗客。龙,麒麟,凤凰,都是历史上的俗客,正因为俗,所以能一俗至今。

我又坐在太湖石上看花,无一块石头不在听琴:琴就是弹给石头听的。操缦者无心,听琴者无情,所以前几年鸳鸯厅里那一盆浓紫瓜叶菊解颐鬼气。无情毕竟太硬,我就换坐到藤椅,醒来了,红山茶果真红,五瓣之间,自然是蜜蜂的遯窟。白山茶白也辛苦。

天生一对,哈哈。

枇杷园内铺地呈冰裂纹:冰裂纹,传统碎片。苏州刺绣里有一种冰裂纹针法,装饰性强却不乏高古。陈老莲的绘画是高古却不乏装饰性。巨大的枇杷核在破,在旋,在漾,在转。这一块铺地像是梵高笔法——在中国古典园林铺地发现梵高笔法,真是活见鬼了。牡丹花下,有天无法。

圆洞门上“别有洞天”,洞外一树白碧桃花上,仙人浓妆,在梦游中摇身为淡抹的闲人。而闲人内心华丽,可谓隐形浓妆。唐宋人的内心浓而淡,明清人的内心淡而浓。留存的园林大抵皆是明清风格,也就越看越浓,终于浓得重彩,水墨在哪里?或许只在圆洞门上:水光在圆洞门上的磨砖间晃动,弄出黑黑白白,倒也洒脱。出“别有洞天”,水廊与经幢。水廊罗带,经幢玉簪,这么一看,就有言情小说的味道,可以虚构男欢女爱了。“欢”这个字,真是绘声绘色。三十六鸳鸯,望之如铺锦,却也乡气,仿佛品名“皇冠”的白瓣红边杜鹃花。后来不知道怎么地我就到与谁同坐轩,与谁同坐,苏东坡“清风,明月,我”,我是——这个园林夜里不开放,明月难见。太湖石仿佛待开的牡丹,一瓣卷裹一瓣,层层叠叠,往虚无中绘影,绘影最美的,尤其能在虚无中绘影——壁上衣褶振动,灯火摇摇,我要到楼上去。但我还是坐在轩内细读对联: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杜甫诗句。另一个版本“花柳自无私”,“自”比“更”蕴藉。这副对联放在这里不好,气息上不是虎头蛇尾,而恰恰蛇尾虎头。园林里江山偏小,花柳又偏大了。我什么时候能够语无伦次或者出言谨慎?不替古人担忧,但替古人寂寞。看着水廊上漏窗中的花影,似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福禄寿俱全。“腰缠十万贯”是福,“骑鹤”是寿,“下扬州”是禄,扬州不是现在扬州,是当时建康,也就是现在南京,为南朝京都——“下扬州”就是到建康做官,江山如有待,大展宏图,一点意思也没有。园林之中官气并不少于文气,了解这点方能谈论园林。我不了解,我思故我梦。只是连梦也常常没有,因为有梦,首先要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