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园林梦游(第3/5页)

云墙: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楼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住宅是诗,园林是诗余,也就是词。

小院名潭西渔隐。隐于院子角落的一泓冷泉,隐于太湖石,隐于药栏。岛屿在湖面上棕黑一横,远望中人是孤独的,渔翁的形象披着蓑衣,蓑衣里什么也没有。我慢慢抓住我的视线,刚才不是我的。我看到屋宇线条:排列有序的直线,削干净物欲,露出笔芯,但也没什么值得书写。游廊里五扇漏窗,一方,一六角,三圆。要连中三元?方在北边,六角在南面,中间是三个圆。如此排列,有视觉上的趣味,到底什么趣味,当初说不清,现在更不能言传。我们总是高估自己的表达能力,写作最后成为强说。我现在毫无感觉。因为我已厌倦感觉。我不能摆脱我的厌倦,一个现代人不需曾经沧海就已厌倦,兴致勃勃无非内心加深——庭院深深深几许?懒得知道。

屋宇是排列有序的直线,游廊正把一条斜线走着,似乎可以走出小院,一直走到水里。游廊还是游客?坐上露台,看磨砖门外的潭水,春风吹皱倒影。从我所坐位置,其实看不见潭水中的倒影,凡潭水皆有倒影,并不在乎我的看见或看不见,而皱与不皱既是天工也是人力。不说也罢,顺着游廊走,往南能够走进假山;往东能够走进潭水。去山上炼丹,去水下怀沙,求生找死是一个人都需要的梦想。求生和找死互为倒影,过尽千帆,皆不是因为时空之中飘动只是千帆的倒影,船在时空之外。

潭水已到磨砖门内,铺地花痕,有何意思!

眼睁睁看树长大,我在附近,面壁亭前白樱竟把落花散满水面,一个园林管理工人站在千篇一律的小船上,用网兜把落花当作垃圾捞掉。矿泉水瓶。易拉罐。塑料袋。渔翁。吃饭时间。早饭。中饭。晚饭。一天。游廊里的纸灯笼仿佛过于松弛的乳房。

在吃饭的时间里喝茶,大概,这就是风雅吧。

另外的亭子,就是另外的视觉。我看着亭子内东北角梁柱间的水光,如动如静,若明若暗。本身它是动的,却像静的;其实它是明的,却像暗的。还是静,还是暗。园林的灵魂在于静,也在于暗。这简直是中国艺术的灵魂。话又说大了。继续看亭子内东北角梁柱间的水光,它是一段诗意不可捕捉,形成文字,只能刻舟求剑。不信任感越来越浓,怀疑竟成现实。亭子面水一面没有亭柱,不妨碍人们观景,水,石,对过的游廊,浮动的植物,白,灰,绿,青,朱,绿,白,灰,朱,白,灰,朱,白,绿,青,白,灰,灰,白,绿,绿,青,朱,白,青,朱,白,绿,朱,灰,青,白,白,青,朱,白,灰,绿,白,灰,绿,青,朱,白色,灰色,绿色,青色,朱色。白色灰色绿色青色朱色。

有时候有妨碍反而无妨。

视线起毛,不那么光洁,却有厚度——是厚度增加不确定感。越不确定,越有魅力,越有厚度,这话又绝对。绝对之艺术。

这是古人书斋,当初就这等陈设?现在陈设明式家具,结构上是虚怀若谷的惬意,而往另外地方一想,明式家具尤其明早期家具,都有禁欲色彩。明代的园林也是如此,从艺圃可以看出一点,从文徵明拙政园卅一景图上可以看出一点,拙政园卅一景图有一景为得真亭,跋文如下:

得真亭在园之艮隅,植四桧,结亭,取左太冲招隐诗“竹柏得其真”之语为名。手植苍官结小茨,得真聊咏左冲诗,支离虽枉明堂用,常得青青保四时。

看文徵明拙政园卅一景图的印刷品,得真亭就具有禁欲色彩,而不是质朴。跋文是“植四桧”,图片上却有五棵树,还有土坡和竹篱。那多出的一棵树不知道是构图的需要——打破二二平衡,还是原先就在那里。造园对老树极其重视,不敢轻易砍伐。即使是拙政园卅一景图中的蔷薇径,仅仅是这名字香艳,营造法式还是禁欲的。所以艺圃有一种内敛的美。现在要看苏州内敛的美,大概只在艺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