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园林梦游

这些日子的荒芜,凭什么就是故乡呢?在园林,虚拟和梦游,索取虚拟——进入现实法门:梦游,山洞里的我发现几颗果核,一二三,三四五,组成残花之形。或许怒放的花一点点坏死,终究是傲慢的。古代也没什么好吧,躲进山洞就能明白过来:它仅仅是坏死的现代而已。给残花之形命名,可以入定,我说它们七姐妹。

七姐妹,蔷薇科藤本植物,花深红,复瓣,因花每六七朵簇生,所以是七姐妹。我说它们七姐妹,但它们不喜欢七姐妹,我就重新命名:垂丝海棠花梗细长,像在钓鱼。老鼠斑。

山洞外正开花的马褂木。

学会观看果核,既然不是桃核,也就不是杏核,颜色红玫瑰的颜色,用手轻触一下,果核已烂,但比刚才更加红玫瑰,也就说艳丽,之所以艳丽因为腐烂。腐烂对我威胁,艳丽成为山洞敌人:烟雾缭绕,我跑到洞外。阳光雪白,白的还有太湖石。这个山洞是太湖石堆叠而成假山上的一个山洞,这座假山不大,只有一个山洞。从山洞外面看山洞,想不到如此峭拔深静。深。静。山洞北面有亭,亭北有树,一株大榆树,大概树是一株大槐树,而我能够看到以前那棵银杏。我曾经在那棵银杏下面上班十年。

山洞外正开花的马褂木,而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园子里的白樱花凋谢,也要不了多久,结实有一滴泪大。我在假山中转悠,毫无若干山林气——两棵老蜡梅还算疙疙瘩瘩,像我此刻这么开头:

园林就是梦。大梦,小梦,美梦,恶梦。大泡泡,小泡泡,白泡泡。有种紫荆白花,开出一串串白泡泡。园林有时候也的确是个恶梦,让主人倾家荡产,让主人贬谪流放,福报太薄,消受不起春花秋月绮户朱阁?以前我对朋友说有机会园林住上一晚,他说不行,夜晚的园林很可怕,阴气太重。所以就有闹鬼传说。我先略抄一段文字:

吾家附近之拙政园,为邑中名胜之一。余好其无狮林之俗艳,无惠荫花园之萧索,无留园之富贵气。园中亭树池木,皆疏朗有致,秀而不丽。抗战前,每年初夏,荷花将放,园丁设座售早茶。余贪其近,每日晨兴,必披衣夹书而往,向园丁索藤椅坐下,在晓色蒙蒙中,听蝉嘶,挹清香,近午而归,习以为常。父老相传,云太平天国时,忠王李秀成设行辕于此,杀戮甚惨,至今有鬼,但未闻有人见之也。民国十八年夏,某日,与同学同往,俞君携照相机,坚欲摄影。择见山楼东之高亭下,踞石临池,余为之捩机。时约六时左右,云气未开,光线甚暗。先后共摄六帧,交观前柳林照相馆冲洗。翌日往取,店员云底片已损坏一张。余素不善摄影,欲一看坏至若何程度,店员面现难色。顿起疑窦,询之再三,始云因底片上发现鬼影,恐增君等之不快。因是益奇。店员乃吾等素识,务要一观,举日光下照之,见两人之左傍石上,坐一人,御棉袍,戴瓜皮帽,面目臃肿,依稀难辨,自头至足,直如木片,了无人相,不禁兴悚然之感。反复思索,终不明其因。(转引自袁殊《拙政园记》)

听朋友说,艺圃值班人,一位无神论者,他常常听见池塘边女人夜哭,延光阁里的桌子椅子蹦蹦跳跳。太平闹天国之际,有一百四五十名苏州女人集体于此自溺。有一次黄昏,雷雨之前,我在艺圃香草居里突然头皮一阵阵发麻,的确是什么感应。又听朋友说,听枫园值班人辞职了,闭园后他总能看见一个女人。

江南文化飘动着鬼影。这鬼既是灵感,也是创造力。现在这个鬼越来越淡,江南也就开始衰弱。而北方,神却多了起来。装神弄鬼——黄河流域是装神的地方,长江流域是弄鬼的所在。现在,硕果仅存的鬼都在园林之中,说明江南的环境、氛围极度恶化,只有园林还有一点过去记忆。园林是鬼的家园,灵感与创造力的山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