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言(第2/3页)

在《三娘教子》一戏中,那跪在一旁听训之倚哥,竟是呆若木鸡,毫无动作。此在真实人生中,几乎是无此景象,又是不近人情。然正为要台下听众一意听那三娘之唱,那跪在一旁之倚哥,正须能虽有若无,使其不致分散台下人之领略与欣赏之情趣。这只能在艺术中有,不能在真实人生中有。这便如电影中之特写镜头般。

《汾河湾》中薛仁贵唱半天,柳迎春一概不理会,也是这个道理。起码这点上,齐如山对京剧的理解,没有钱穆精深。

梅兰芳是位谦逊好学的大师,他接受齐如山建议,果真在谭鑫培唱时动了起来,虽然受到观众欢迎,但这差不多是“洒狗血”,把谭鑫培气得——这算哪一门子?

谭鑫培《汾河湾》我无缘听到,近来找到他“七张半”(唱片复制件),真令我喜出望外。听了“七张半”,才知道余叔岩为什么不称自己是“余派”,而是“谭派”。不是说他们没区别,相反,这种区别还很大,是一种意趣上的区别,可谓似是而非,貌似是,神而非矣……北方的原野上,麦子青青,一片麦叶一柄青锋,明月底下霜刃未拭,因为君在路上……谭鑫培把麦子磨成面粉,余叔岩将它做成点心——午后寻章摘句,笺注在青花海水龙纹盘里的精美点心,就是余叔岩的唱。

还有唱词的微妙改动。《打渔杀家》里,谭鑫培这样唱: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架上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而余叔岩: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改动两字,虽只两个字,就可看出意趣的不同。“稼场”比“架上”雅气得多,余叔岩在使京剧文人化。或者说谭鑫培是“剧”——生活气息更浓一点;余叔岩是“戏”——艺术况味更多一些。

“戏之言”,我边写边听言菊朋的一盒磁带,其中就有《汾河湾》。原本是想写写言菊朋的,但听着《汾河湾》,想起齐如山与梅兰芳的事,岔了,结果又写岔了,看我能不能从岔路回来。这篇随笔开头——其实非言菊朋莫属。

楼下平房,像一捆又一捆扎得磁实的旧报纸,房顶上,紫的扁豆花,黄的南瓜。扁豆紫稀稀落落的时候,正是南瓜黄黄得得天独厚之际。邻居家的秋深了。我回忆着扁豆花,想把它画出来。扁豆紫——这种紫色个子小小的,但一点也不委琐,相反还很自负,还很高贵,不由人想起言三爷言菊朋了。尤其此刻又听着他的磁带。

言菊朋的唱腔像一只陶瓶,里面插着枝梅花,这枝梅花是墨梅,渗出故国泪痕。他是自负的,但这自负中透着凄清,天凉好个秋呵。他早年学老谭,不但唱腔上学,行为上也学。谭鑫培卸装后穿便服,因为年老缘故,系扣子的手难免哆哆嗦嗦。言菊朋系扣子,也学着哆嗦。余叔岩给言菊朋取个绰号“言五子”——小胡子(髯口稀薄),小袖子(水袖窄短),小鞭子(马鞭细小),洗鼻子(谭鑫培喜欢闻鼻烟,鼻孔两边抹得黄黄的,上台前就要洗洗干净。言菊朋不闻鼻烟,但他在扮戏之前,也要像谭鑫培一样洗洗鼻子),还有一个就是,装孙子。言菊朋听余叔岩说他装孙子,起先恼火,随即哈哈大笑,对在一旁的奚啸伯说:

“余叔岩真怕我。”

奚啸伯不解,言菊朋解释道:

“余叔岩这样骂过谁?谁都不在他眼里。他这样骂我,是觉得不及我,就只能骂了。”

言菊朋与余叔岩的恩恩怨怨,对我们而言,则是赏心乐事——酒足饭饱之后谈起,很是提神。老生常谈。老生中我最喜欢的是言菊朋、余叔岩、奚啸伯。早先还有周信芳。周信芳斩钉截铁。后来还有杨宝森。杨宝森光明正大。

言菊朋票友出身,他下海与梅兰芳有瓜葛。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梅兰芳去上海演出,缺个老生,就把言菊朋邀上。言菊朋那时在蒙藏院正要被提升为科长,他放下前程,跟着梅兰芳去上海,一炮打响。有戏迷给言菊朋送来一副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