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第3/10页)

你当然不记得对方紧接着的回信究竟写什么了。大概是些文笔活泼、叙事生动之类空泛的赞美,你根本懒得细看。但你也记得你那时的华文老师(因头不成比例的大,被你们私下以各种方言谑称为大头——他常掏出一叠美丽女孩的照片给你们传看,说那些是他台湾求学时的“女友”)对那篇作文的评价其实并不高,远不如班上那几个懂得花俏比喻的女生。评语无非是“平浅”“平直”之类的,也许因为全然不会用比喻,不懂得任何文章技巧。但从小生活于小镇大街上生活丰裕的他对你描述的那生活本身很感兴趣,此后多次问你说,能不能找个机会让他也去那烂泥混水里也摸摸鱼。

唐山表哥最后的来信你也还记得。

信中最重要的一段说,历经多次政治动乱,老宅已相当破落。父母商议要把它翻新成砖房,之后就可以考虑为儿子娶媳妇了。但积蓄还不够,尚欠人民币十几千云云。

展信时,祖母在厨房忙碌。蹲坐矮凳上,削着红萝卜——那菜市场捡回来的红萝卜,烂得只剩下头那小截还可以吃。

地上水渍未干,前一日夜来大雨,淹过了水,凌晨方把黄泥扫尽,猛力洗刷一遍。

灶里两根柴烧着,锅口冒出一圈层叠的泡泡,你闻到阵阵饭香。

门敞开处,飘来鸡屎味。

墙是由长短不一的木板拼凑而成的,多处墙脚都有大老鼠可自在进出的破洞。

庭前,水退后地上兀自泥泞。你的脚踏车仍以铁丝系在晒衣杆上,链子和脚踏上挂着纠成一团的塑胶袋和破布,它们犹维持着水流的动势。

脚踏车右侧的把手蚀了一截,骑车时你的左手只能往里,握着它剩余的部分。

那些信都收在神台下的抽屉里,以火柴、线香、竹柄蜡烛压着。

其后再有信来,你连拆都不拆了。祖母也少问起故乡来信,但时不时心血来潮会说伊想返乡看看。伊的父母过世时伊人在南洋,多半想回去扫个墓吧。

不久来了场大水,匆匆搬家时连神台连同香炉、慈眉善目笑脸常开的大伯公都没来得及带走。

你们搬离那里后,就再也没收到唐山的来信。

祖母返乡的心愿又说了几年,父母依然住在胶林里。二哥每年都换新车,每年年末例行到泰国嫖妓多日,人也越吃越肥。大哥努力拓展事业,来信说,“近日赚进第一桶金,打算再生个孩子。”

不知哪一年开始,伊不再提起返乡的事,一直到过世。

南洋

再会吧,南洋!

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

血流着黑龙江?

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田汉,《再会吧,南洋》

祖父母的故乡有的是千年古庙,见证过多少生灭。

你想,也许应该为他们到庙里上个香。

你先是造访鳌的遗址,他的名字是个华丽的纪念碑。你祖父的同代人,也是一个最遥远的对照。他是华侨里的巨人,一度是世界树胶大王,他家生产的轮子和鞋子,曾经卖到非洲和南极。其后毅然返乡(还真是个穷乡啊)兴学,在中国最危急的年代不断募款捐钱,不惜危及自己在南洋的产业,那不可一世的橡胶王国。也一再号召华侨子弟返乡抗日,譬如南侨机工。你看到那洋楼式气派的中学、大学,也走访了他的墓园,一个临海的纪念碑。望海,浪起时,有股难言的悲凉之感。大潮时,低矮的部分多半会浸泡在水里吧。令你纳闷的是,一向重视风水的中国人,怎会选择一个会泡水的墓址呢?厦大地址选得多好啊,背靠南普陀寺,面向鼓浪屿,简直是风水宝地。讨厌厦大的愤世者曾写道:“前面是鼓浪屿的涛声,不远处后山点点是南普陀寺的灯光。”

你曾在资料读到,“文革”时陈的墓园被红卫兵砸毁,尸体还被拖出来,曝晒了好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