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

归土

你忍受着最大的痛苦

让白刀子

把你的皮肉割开

用你洁白的乳汁哺养着马来亚——杜红《树胶》

双穴的坟位,另一边挖开了,潮湿的黄土堆积成土丘,像果瓤。棺木摆进阴湿的土穴里,仵作嘱咐你的兄弟帮忙看看有没有摆正,两侧土壁挖了数个方形的孔,里头各有一盏油灯。然后大群儿女内外孙曾孙络绎绕着墓穴,象征式地轮流各朝棺木上掷一把泥土。

埋,葬。

皆散去,次日唯子女复来。

墓碑上有父母各自的黑白大头照,亡者,两侧写着祖籍地福建 南安,但只有父方的祖籍。显考妣,名姓,卒年,香炉。一干儿女媳轮流上香,烧纸钱,掷筊,呼唤逝者魂兮归来朝食。执出信筊后,祭拜者即聚而分食。烧肉、油鸡、鱼、炒面、炒米粉。苍蝇纷飞,晨风微凉。

水烧开了,冲一壶热咖啡。浓郁的咖啡香飘过一座座土馒头。如果死后有灵魂,如果灵魂犹不忍与死去的身体分离,如果死后有灵魂,如果灵魂还留在那荒芜,势必会微微颤动而深深吸一口气的吧。

你信步去看看父母前后左右的邻居,陌生的名字,但也许父母知道他们生前的绰号,毕竟是同镇之人,广东大埔,广东梅县,海南文昌,福建福州,福建安溪,广东陆河,广东潮州……必要时,用华语也可以沟通吧。

那一带都是一般平民的坟茔,占地小,前后左右都紧挨着,没有留下任何通道。想看他人的墓,都得从窄小的排沟缘上走过,脚踩进对方的皇天或后土里。

有一个墓墓碑上是个小女孩的照片,河口/陆河,姓叶,名字旁写着“XX 弟妹立”。最奇怪的是,并立着另一个碑,同样的祖籍,写了同样的姓,照片空着,名字空着,卒年栏只有◇年◇月◇日,推测应该是死者的兄弟姐妹。小哥说,也许是立誓将来往生时陪伴她吧。再往左,赫然有一对老夫妇的墓,彩色照片,同样的祖籍、男的姓叶,兴许便是女孩的父亲。死于庚戌之年的女儿和死于乙酉之年的父亲,隔了三十五年。老父亲下葬时,那女儿的尸骨多半已化为泥土。昔年立誓来日入土相伴的兄姐,都已是中年人,多半各有配偶孩子,不太可能实践当年的承诺,多半也把年轻时的允诺忘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定也比当年早夭的妹妹大得多了。

附近有个墓,碑被砸烂,照片祖籍和姓都被砸掉了。

还有个墓被彻底铲平。哥哥说,上次来时看到那坟被人用挖土机挖开,棺材尸体都被拖出来,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仇家找上门,死了就再也逃不掉了。

稍远处另一区,坟地都大得多,一个要抵上平民区五六个,还盖了小庙似的屋宇,门面贴着华丽的马赛克。别墅区。但远不如你在台湾看到的豪门巨室夸张,占地大到像操场。而且凡是视野好的山头都有旧墓,恬不知耻地占着,庇护自家风水。幼年时曾多次陪父母来扫墓。祖父在里头孤零零地躺了许多年。

埋葬了母亲,顺道去看祖父母已显得陈旧的坟,墓园处处长着草,还好有人还记得位置。幼年时曾多次随父母到这扫墓,祖父在他的墓里孤独地躺了三十年。那些墓上的字,清明扫墓时重新用黄漆描过,“显考贻盘黄公/妣稳娘柯氏之坟墓”。墓左翼小字写着皇天,右侧是后土

埋葬了两代割胶人(母亲常自称:咱割胶人)。

这座位于镇郊的坟场原来也是一片连绵的胶林,坟场的周边一直也是。但附近的胶林好些都翻种成油棕了,已经不容易见到一整片完整的胶林。橡胶树至少还有个树的样子,油棕像一扎扎巨型的草。一个时代又快过去了。

你记得渐渐老去的阿嬷常说,想回故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