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第2/10页)

有好些年,唐山还有伊的晚辈寄信来,从其他宗亲手上转过来,转了好几手,信封都皱得微微地起毛了。字写得整整齐齐的,蓝线条信纸,横写,信里说了好些长辈过世的讯息,你用半生不熟的闽南语念出,你看到祖母听信时表情凝重。信中说数十年来阿公很想念年纪轻轻就随夫远嫁南洋的妹妹,常常提起的,但历经日本人侵略、战乱、逃难,当年寄回家的批信都失落,可能也都烧掉了,没能留下地址。新中国成立后有很多年没办法和外国人联络,就那样过了几十年。那些年里,只要有南洋的乡亲返乡,只要一有机会,甚至会托新加坡那里的宗亲帮忙查探。信里说:“只探知您一家落脚州府多年,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好不容易遇到有人返乡探亲,问到一点确切的消息,但老一辈的都过世了。”还填充了许多四平八稳的客套话。

祖母说那是伊的侄孙辈,伊离开时他还未出生。伊喃喃感叹,嘴唇不自禁地颤动。“原来兄嫂都已过身多年,我自己也阿呢老了,大哥很疼我,唔甘我嫁南洋千里远咧。”

你看到伊眼角潮湿,湿意沿着皱纹漫开。

伊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解开髻,松开长而鬈而稀疏的灰白的发,就着衣橱的镜子,持篦使劲梳开。伊不识字,要你帮伊回信,写几句话,报个平安,但没有具体的指示。你提到祖父在你出生前就过世了(既然他们和其他南洋的亲戚有联系,多半早就知道了),你从没见过他,更不可能听他说什么唐山故乡的事。关于他的故事,只有零碎的转述,但你写不了几行字。你突然想起对方也是祖父的晚辈,一定也没见过年轻就下南洋的你的祖父,况且他还是祖母那边的亲戚,远得不能再远了。两封之后,其实就没什么话说了,只好随便写些什么,纯粹为了保持联系。

很快地,收信人也从“姑婆”变成表弟。

胶林里的父母亲过着苦日子,没必要多说,自己学校里的事,琐琐碎碎的,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但那些空白任其空着,好像对不起那几张印着红毛丹榴梿山竹的邮票。祖母过得节俭,但那邮票钱却舍得花。掏一把盾仔①,伊会要你到批关②帮忙买一些屎惦③(stamp)。每回伊叫你帮忙找东西你没找着,伊也会嗔道——死囝仔,目睭贴屎惦(眼睛贴了邮票)?

而把那空白填满,需要一些故事,有的没有的,小小的故事。但你常觉得找不到东西写,觉得那比学校的作文还难写,于是经常拖延回信的时间。起了疑心的祖母会催促:批寄了没?

你记得有一回,被问得实在烦,就把好不容易刚写完的作文抄在信纸上,抄了满满两页纸。

具体的细节你忘了。但那作文为了塞满老师要求的页数,你写了大量的细节。如今你只记得写的是那次学校假期,因久旱,沼泽地带水都变得很浅,你们——有时和哥哥,有时是独自一人——几乎天天拎着桶子和畚箕往沼泽深处跑。水变浅之后鱼就容易抓了,即便是有一两斤重的鳢鱼,有时也手到擒来,更别说是那些小鱼、虾子、乌龟。但只消踩踏了一会,水就变得太过混浊,靠眼睛做不了事。你最记得你们得把手伸进黏滞的烂泥里捞,有时会摸到枯枝或残根,刺刺硬硬的,但木头不会动。但如果摸到鱼,鱼一定会挣扎,手必得跟着它动的方向追捕。如果是土虱,稍不小心就会被它鳍畔的刺戳伤,但那滑滑的鱼身的触感并不难辨识。鳢鱼反应灵敏,一碰着,就摆头、弹动腰身,稍不注意,一窜就逃走了。最刺激的是捉鳝鱼,长条形滑溜溜的,一时间很难判断是鱼还是蛇,于是抓着了也是先把它抛离浊水,好确定那是不是蛇。

你甚至写说,你们一直希望摸到神秘的龙鱼。你们相信,那雨林深处一定有大的、不可思议的东西。像龙鱼那样神秘的珍稀事物。其实抓到色彩艳丽的斗鱼就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