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第4/10页)

然而在离大陆最近的这座蛋形的岛,你一度找不到订好的旅舍,一遍一遍地经过它,但就是看不到,它仿佛置身于其他房舍的褶缝里。每一条路,每个巷弄都不对。你拖着行李,沿着斜坡上上下下,走了一趟又一趟。小巷旁有个年轻人在卖花生麻糬,炉火烤红了他带着痘疤的脸。走到尽头,那里有几家水果摊。竟然有人卖山竹与红毛丹,红毛丹的枝梗都被拔除了,一颗颗毛茸茸的看起来不太真实,你忍不住拿起来摸一摸。妇人向你力荐,说是南洋进口的。你想起月前你在赤道故乡还吃了好几公斤。更新鲜,也更便宜。

路旁有大娘用长绳拴了一只黑鸡和一只白鸭,在等待被买去宰杀前,它们除了鸣叫就是大便。另一侧木板胡乱拼搭的一个小阁楼,沿着铸铁螺旋梯子踅上去,有一家学生风格的咖啡店摇摇欲坠,播放着嘶哑的反越战的英语老歌。长脸长发女孩为你煮了一大杯热乎乎的咖啡。墙报上便条纸浮贴着稚气的学生留言,没有别的客人。临街的窗,初秋轻风微凉,风中有股微焦的花生味。络绎的年轻人上下斜坡,如此接近,又如此陌生。那地方让你想起淡水。

你走进冷清的博物馆,迎面而来的是数艘轿车大小的三桅帆船模型,随即拉开历史长廊——船舱里密密挨着的颗颗不是香瓜波罗而是猪仔的头。蓝色的是海,白色鱼鳞弧是浪。衣衫褴褛的华工塑像露出胸骨,头系毛巾,表情呆滞,或站或蹲或坐,有的衔着长烟杆,衣裤均如破布。十数棵没有树冠、垂着稀疏绿塑胶叶的橡胶树,背景漆成夜色,五六个土色塑胶男女头戴着灯,分散在不同的树头,弯腰割胶;壁画采矿船,戴着斗笠弯腰淘洗锡米的琉琅女。……挑担的小贩,各式小吃的图片,锡罐、水壶,磅秤……店铺、商号,婚丧喜庆的画面,一整个柱面的侨批——父亲大人膝下,母亲大人膝下,□□吾儿……装帧简素的出版品,各式盖满戳记的证件——历史匆匆走过,日军南侵,国家独立,……你发现马共竟然被缺席了,直接被跳过去。虽然博物馆门口高墙上有三颗浮雕的红星。

好几个名人的塑像或站或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发呆。拐个弯,一道窄窄的长廊,墙上写着斗大的“华侨机工”字样。墙的尽头是一台电视,播放着纪录片。黑白的画面,一个青年女子在高亢地朗诵着昨日之声:

家是我所恋的,

双亲和弟妹是我所爱的,

但破碎的祖国,

更是我所怀念热爱的!

……

彩色画面。一位满脸老人斑的老先生以你熟悉的方言口音的华语缓缓地诉说着,六七十年前改名换姓偷偷报名北上到滇缅边境协助输送物资的往事,那是抗战时濒临绝境的中国最后的运补线。老人说,离别时,码头欢送的群众人山人海,喊着口号、唱着抗战歌曲,高高抛起帽子,让他们油然生起“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情。他此生未曾再经历那般激动人心的离别,他在那里掉了一块骨头,以致废掉一只手。另一个老人说,他返乡后被英殖民政府怀疑是马共,经常受政治官员骚扰——经常被请去“喝咖啡”。但更多人死了埋在那里,很少人会记得他们。旁白的声音说,超过三千两百个南洋华侨子弟,战后只有三分之一返乡。三分之一死在那里,都只不过二十多岁。三分之一留在中国,战后物资短缺,有的流落街头沦为流浪汉,最终饿死街头。留在中国安家落户的那些人,“文革”时都被打成“敌奸”,个人档案上都有斗大的“敌伪档案”标记,被整肃得很惨,他们的孩子一整代也被牺牲掉,不能上大学,不能入党,没有好工作。因为是祖国的敌人

不知墙的哪边重复播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