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革命时代的内战

18世纪

区分内战和革命,是现代政治的一个基础前提。传统的观点认为,革命有着崇高的理想,抱有变革的希望,而内战却是带着卑鄙动机的无意义暴力。这种观点起源于18世纪晚期,美国和法国大革命发生的时代,此时革命的概念刚刚出现。即使是在1989年东欧剧变,以及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以后,这种观念也依然在持续,一直到我们如今的时代。比如,2013年11月,《卫报》发表了一篇访谈,采访的对象是一位叙利亚商人,他因为自己的祖国正在发生危机,而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了土耳其。他沉痛地说起,那些反对叙利亚总统巴尔沙·阿萨德(Bashar al-Assad)者所抱持的崇高理想——自由、一定的平等,还有保护伊斯兰,都已经被教派间的暴力,各种民兵组织、圣战组织(jihadis),以及与外国人的斗争所取代了。“这已经不再是反抗当权政府的革命了,这是一场内战。”[1]

表面上看,将革命和内战的概念相区分,理由确实很充分。内战通常被视为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带来的只有痛苦和灾难;而革命则被认为是创新和进步的肥沃土壤。内战让人联想到古老的怨恨和彻底的分歧,而革命则指向一个开放、发展的未来。以此类推,内战通常受到时代和地域的局限,它一般发生在特定时期内的某个国家或团体中。[2]与之形成对比,革命似乎具有蔓延性,当它发生时会遍布世界各地,至少在现代世界是如此。因此,在不断进步的人类自由过程中,某种意义上,革命定义了现代世界。但是,至少从共产主义事业在东欧和苏联受挫之后开始,当我们看待革命的时候,越来越无法忽视与之相随的巨大暴力和灾难。因此,在1989年之后,对于高尚革命的研究急剧下降,而关于野蛮内战的研究却呈现繁荣之势。这揭开了一个被掩盖的真相:伟大的现代革命的核心是内战。

这让人难以接受。传统观点认为内战代表着人类精神的枯萎和坍塌,而革命则是人类精神的实现和进步。一股如此现代的、创新的以及进步的力量,居然来自那股古老的、传统的、退步的力量,这的确令人沮丧。这并不代表,革命没有产生新的事物。正如1963年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写道:“准确地说,在现代之前,革命是不存在的。革命是最新近的重大现代政治题材之一。”她将革命与其他类型的战争——包括内战——进行了对比,而她认为“内战是历史记载中最古老的现象之一”。[3]

革命和内战之间的对立有着深远的历史根源。根据德国杰出的政治历史学家莱因哈特·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1923—2006)的观点,革命“作为和内战对立的概念”出现于18世纪。在18世纪初,这两种表达是“不可互换的,但并不互相排斥”。在16、17世纪,欧洲各种具有破坏性的宗教冲突都与内战相联系,所以,启蒙运动时期的人们期望在未来能够避免内战这种灾难。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几乎在人类活动的所有领域——教育、道德、法律、政治、科学,还有宗教领域——革命都是最先进、最有益的转变的代名词。而启蒙运动的目标之一,就是让非理性的、原始的、具有破坏性的内战之野草无法再找到生存的土壤,最终枯萎消亡。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和让·勒朗·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所编辑的《百科全书》(Encyclopédie,1751—1765),是对启蒙哲学的伟大汇总,但其中没有收录“内战”(guerre civile)这一词条,这个虽小但是非常重要的信号,告诉我们这两位启蒙运动者认为,他们的时代已经成功地根除了内战的问题。[4]这种对消除内战的渴望,同时也流露出深谋远虑的革命鼓吹计划。于是,在18世纪晚期,出现了我们所熟悉的相对尖锐的二元对立局面。如科塞雷克所总结的:“在很多方面,‘内战’的含义变成了无意义的循环反复,而革命开创了新局面。”[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