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第4/9页)

晚春了,该离开了,先回济南,再回到我樱花未谢桃花正娇的南方,去看看书中提及的那些老朋友,再去水云间散散步,料峭的山风里泡一泡野温泉,抓把干净的细沙搓洗一下外壳,梳理一下鬃毛。

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城市了。

这种并非撤退的离开,让人心安。

可我该如何开口去说这声再见。

悄悄收拾好的行囊靠在墙角,大酸菜跳上餐台,和往常一样蜷缩在一角。

傻喵,起开一点好不好,让我把餐台擦干净,烟油茶痕汗渍,还真挺难擦的,我惯常安置胳膊的地方已见包浆。

想写一张字条来着,压在杯子下面,写了又撕了,枉我打了几十万字的书稿,却组织不好几句道别的语言。

我寄宿月月家的最后一夜,餐台旁坐了很久,这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后来在很多地方写过书稿或改过书稿,济南山师东路、吴根越角江南水乡、中亚碎叶古城、南极洲的冰原、北冰洋的船上、滇西北的小客栈、厦门海边的小村庄……

不论何处何方何地开笔,我总能找到伏在那张餐台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好似一条结实宽阔的跑道,起飞或降落,总让人心安。

我想趴一会儿来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亮时我从餐台上醒来,肩上多了条毛毯,面前是面包片和煎鸡蛋。

月月刷着牙,坐在我面前。

她问:里几捡德磕?

我白她一眼:你给我好好说话!

她把牙刷拔出来,脚丫子轻踹一下我的行囊,睡眼惺忪地问:你几点的车?

我们坐了一会儿,她说,饭用不用热热?

她说,不用的话我就再去睡一会儿了。

然后嗒嗒嗒跑了。

出门的时候我摸了摸大酸菜,扭头喊:我走了。

她隔着两道门回了一句:有空联系哈。

像是两个偶遇的普通熟人间的随口寒暄,边说,边点头微笑,擦肩而过。

什么保重啊、加油哦、我送送你吧……她都没有说。

谢谢她的没说。

(五)

她只说过两次加油。

第一次是在我的新书宣推期。

那个冬天我从东北返程路过北京,多日昼夜不停的奔波、一天两场的演讲累垮了我,见面时我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嗓子也已嘶哑至几近失声,每一口呼吸都好似咽喉被锉刀打磨,疼得人一哆嗦。

月月把点好的红汤换成清汤,要了雪梨汁,让我先喝。

菜上齐的时候,我歪在椅子上打鼾,她安静地把该涮的全涮好,在我的盘子里摞成小山。

她把我领去一家盲人按摩,师傅问,刚卸完大车吗?脊梁肩膀都僵成木头了。她坐在一旁玩儿手机:您费心,下死手就行,咱给他搓软和了。

一开始我疼得要死,嗓子难受喊又喊不出来,上刑一样哦,据说是在揉开什么筋结。后来我睡得死去活来,那张小按摩床上有个窟窿,脸可以架在上面,口水滴滴答答湿了一小块儿水泥地面。

快睡醒那会儿,我听见她说:加油……

冷不丁的两个字,不大不小的声音,她应该是以为我睡晕过去了,听不见。

我迷迷糊糊地紧张了一下,很怕她伸手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什么的……还好,没有。

那句加油,我受着。

但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她是在让我加油继续打拼,还是在让我加油继续睡。

……

那时候不信邪,出版社的编辑说按照行业惯例,一般的作者每年会安排10到30场读书会,你是新人,勤奋一点好了,50场吧。

我说嗯,那就100场好了。

他们觉得我疯了,说从没有作家这样做过。

抱歉,别把我当作家,我只是个走江湖的说书人罢了,不用和我说什么行业惯例,你们所谓的惯例束缚不住我,我的书是我生的女儿,我有多用心去写她,那我就理应多作死地去宣讲她。

我的书是我生的女儿,她和我一样,都不是为了“惯例”而生的。

他们有心拦我,说:如果100场的话,你一年下来别的啥事儿也不用干了。

不劳费心,自打我写书那天起就谢绝了所有主持商演,为了开辟这个全新平行世界,我已经做过郑重的取舍了。况且我也没打算耗时一年,给我3个月就行,我可以只吃包子,每天在车上睡觉,一天两场把100场活动搞完。

他们说了一个重点:这么漫长的线路,这么多的站点,费用不是一笔小数。

不怕,经费如果少,我可以把你们预付给我的稿费拿出来当路费,我还有一块很好的手表,可以典当4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