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第3/6页)

路上没几个车,小城的夜晚安静,好像掉光了头发的头颅,头上有乌云集结,摆在户外的摊子也收了。李晓兵沿路往南开,过了一片新建的楼区,房子就少了,他跟着导航拐到一条土路上,周围逐渐有了平房和庄稼,这一路向南,似乎时间的逆旅,渐渐退回到平矮的时代。又开了半小时,过了一片简陋的温泉旅馆,看见一座小山,城边还有这样的地方?他不知道,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几年,一次没来过。他放慢了车速,仔细看那山,高约二百米,孤零零的,黑暗中看不清上面是不是有植被,形状细长,如同高塔,还有这种山?他在脑中过了过力学,确实也是有可能的,也许早年炸山取石,留下了削过腮的细脸。路还有,只是渐渐坑洼,绕过小山,他看见了那个湖,真不小,大概有两千平方,汽车的大灯照上去,如同黑眼仁儿一样凝固,若不是友人发的位置精确,湖被山所遮,路人是无法留意的。只有他这一辆车,一个人,两盏车灯,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作妖儿,好好的觉不睡,跑到荒郊野岭钓鱼,清晨的预感已经完全散去,好像起床气一样荒谬。既然来了,总得比划一下,至少带两条鱼回去,要不然第二天方灼问起,更显奇怪,最好鞋底再踩点泥,多准备一点证据。他把车停下,开着车灯,从后备箱取出渔具,往湖边走。其实李晓兵怕水,不会游泳,也不敢坐船,但是只喜欢钓鱼,怎么说呢?下水等于交托,钓鱼等于交谈,他喜欢后者。在卷着湿气的夜风中,他展开马扎儿,坐在了湖边。

事实上那天晚上谁也没有看到李晓兵,他钓鱼的地方是一个视觉上的死角,这条路本来车就很少,偶尔过去一辆,也没有人会发现他,他就像小时候玩藏猫猫的孩子,不小心藏到了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李晓兵过去也夜钓过,但是从来没有超过凌晨还在钓鱼,鱼也要睡觉不是?好好的睡着觉的鱼,梦里被鱼钩拉住嘴唇拽上来,是不是有点残忍呢?他坐在马扎上感到挺惬意,虽说有蚊子,还不少,围着他的脚脖子咬,空气也没有夜晚该有的凉爽,闷热,好像比白天还热,但是此地确实十分安静,水也不臭,甚至散发出一点清香味。他的儿子越长越像他,他有时候偷偷把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拿出来看,李大星比他同龄时要高一点,但是模样几乎一样,尤其不高兴时,吊着个脸,并不哭泣,只是暗藏冷笑的神情,好像重新搬演的话剧一样。他时而高兴,毕竟证明了血统纯正,时而恐惧,我小时候就这样?他想,然后现在这样?这是一个复杂的方程式,解出来的东西竟是现在的他。婚礼他几乎不去,葬礼他极爱参加,戴着白花看人躺在那,无依无靠,只有自己,从而明白那么多欢快的相聚都是花瓣,终于一天会掉落,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枯枝,他便显出暗藏冷笑的表情。但是他毕竟没有看破,每天写作就是明证,再消极的写作也是作为,不是无为。冬天去旧书店买书,看见两个书店服务生围在炉子周围烤火,两人都很年轻,书店又冷又破,屡经搬迁,搬一次就换两个店员,总是有人应聘,炉子一直是这个炉子。他忽然觉得将来有一天自己老了,不愿意去养老院,也可以来这里工作,他连飞机都修过,手脚是利索的,只要对方不嫌他年龄太大就好。

头顶的云又低了一点,原来一丝风也没有,现在风突然刮起了,李晓兵钓起了一条鱼,一条健康的黑鲤,像假的一样结实。他把它放在桶里,很快它似乎就适应了桶的大小,游得蛮舒畅。李晓兵看着鱼,心情不错,出师告捷,平时在河里钓,看不到这么大的鱼,忽然他感觉到心慌,一股子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两只脚掌像触电一样发抖,如同跟着什么音乐打着拍子。一道闪电在远处横亘了几秒,雷声翻滚,炸开,硕大的雨滴突然落下,紧接着就连成了瓢泼大雨,李晓兵赶紧把雨衣穿上,他第一反应是回到车上,但是雨幕里他看见渔线突然下沉,他咬了咬牙,走过去收线,刚一使劲,渔竿就折进了湖里,李晓兵脚下一滑,险些也掉了下去。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水里走了出来,鱼钩挂在他的耳朵上,那人把鱼钩摘下,扔在水里,然后手里撑起一把大伞,慢慢走上岸来。

李晓兵吓得一动不敢动,想起后备箱有改锥,但是浑身动不了,只有思想飘过去,掀起后备箱,拿改锥在手,横刀立马。那人走到李晓兵近前,说,是你钓鱼?李晓兵说,啊。那人说,你别紧张,我也是刚来。钓了几条?李晓兵说,一条。这人年纪四十岁出头,穿着一整套黑色西装,皮鞋,里面是白色衬衫,冷不丁一看,除了年纪大点,好似一位伴郎。男人说,你等我多久了?李晓兵说,我没有等你,我在钓鱼。男人说,深更半夜在这钓鱼,你不是等我是干吗?李晓兵本来害怕,看他这么自作多情,害怕减了百分之五十,这人虽然从水里走来,可是衣服一点没湿,仔细一看,嘴里还嚼着口香糖。李晓兵说,我睡不着觉,打发时间,这就要走。男人说,我大老远来的,你能不能别这么着急?你们不是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有一句话叫,赶日不如撞日,还有一句话叫,前世多少次回眸才造就了今生的一次相遇啊。李晓兵说,这几句话是有,但是跟我关系不大,我明天要工作,现在得走。男人说,你不问我从哪来?好奇心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吗?李晓兵忽感烦躁,这人好像看久了中央一套,比方灼还要啰唆,一会估计也要让他给一个理由。李晓兵说,好吧,你从哪来?那人说,让您问着了,我从百万光年之外的星球而来,你瞧这湖,波光粼粼,其实是一个飞行器,你的鱼钩一直在我的飞行器里头当啷着。我呢,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安德鲁,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李晓兵说,我觉得这个名字相当平庸。男人说,对啊,平庸的名字好养活,你叫李晓兵,咱们俩五十步笑百步,不也都活得挺好?李晓兵一时语塞,此人确实善于运用成语。男人说,你脖子上那颗脑袋,对于我来说,等于一个显示屏,现在你因为紧张,脑细胞在收缩跳跃,心脏压出的血急速向你颅内增援,几条航道都已经满仓,但是我跟你说,没用,你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我呢,不想拥有这种智力优越感,但是你确实比我傻,我也不能罔顾事实。李晓兵这人大体是个温和的人,极少和人红脸,但是也有人说,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一旦有人当面否定他,他是绝不退让的,甚至要变本加厉报复的。李晓兵说,你怎么能证明我比你傻呢?男人说,我是来杀你的,你有感觉吗?李晓兵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感觉?男人说,你没有显示出你的感觉。李晓兵说,你算哪一个?我为什么要对你显示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