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第2/6页)

第二次预感是在他十二岁,小学刚刚毕业,爷爷因病辞世了,他还不懂得悲伤,而且和爷爷见面也少,交流也少,爷爷从他八岁开始,就卧床不起不会说话了。出殡那天他一直瞄着他的表妹,表妹比他小一岁,却长得比他高,穿着扣带儿的凉鞋,脚指甲涂了红色的指甲油,俨然是一个少女了。他很想跟她玩耍,最好是追逐,一个跑前一个跑后,但是葬礼的气氛相当肃穆,爷爷的几个儿女都围着遗体号啕大哭,父亲是一个钢铁一样的男人,面无表情,等着别人哭完,好进行下一个程序。他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要来到这个告别室找爷爷,他的眼睛离开了表妹的脚脖子,看着门外。爷爷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是不是他的战友?还是他的仇敌?或者他在朝鲜时有个不为人知的儿子,说着朝鲜话一路找来?还是死在他手中的哪一个年轻的游魂?这时从门外飞来了一只蜻蜓,又大又黄,飘摇自在,左晃右晃,轻轻地落在了爷爷的脸颊,蜻蜓跟爷爷说了一句什么话,爷爷无动于衷,蜻蜓又说了一句什么,爷爷的耳朵和嘴角缩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妈妈,妈妈因为起得早,这时有些昏昏欲睡。哭声的高潮已经过去,扬起的手也已经落下,爷爷的遗体突然从停尸台上翻落下来,脸朝下摔在地上,所有人都大叫一声,赶紧把爷爷再搬上去。他看见蜻蜓这时飞走了,摔了一跤的爷爷和刚才的表情已经有所不同,他的下巴松动了,露出了里面早已放好的一个假元宝,他知道爷爷已经把他想说的话,想承认的事情说了出来,原来紧绷的脸也平整了。他忽然感到表妹的脚丫并没什么意思,人要活这么久,肚子里要装这么多事,费劲巴力,死就在一瞬间,了结所有漫长的活,所有爱和牵挂。一股困意袭来,他在妈妈的怀里睡去了。

第三次预感是在他二十七岁第一次写小说的时候,那时他还在城里的飞机厂上班,研究飞机翅膀的力学。上午开过了会,下午四点接孩子的接孩子,打乒乓球的打乒乓球,洗澡的洗澡,李晓兵坐在自己的电脑前面突然想写点东西,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和数学物理混在一起,大学是数学系,研究生是物理系,写文章这件事情他从未想过,偶尔写个便条,得琢磨半天,有时候主谓宾还落下一个。《时间简史》是看过的,《包法利夫人》也是听说过的,但是一直以为是莫泊桑写的。中国作家只熟悉鲁迅,因为小时候家里没有别的书,只有一套《鲁迅全集》,小开本,上面有个鲁迅的头颅。他喜欢读鲁迅的杂文和书信,杂文是觉得鲁迅有逻辑,不愧学过医,骂人抽丝剥茧,直指要害,书信是因为看着鲁迅严肃得如同版画一般,说起情话来也有一手,这是他的逆反心理,读书不爱读主筋,爱读自我矛盾的角料。这天不知为啥,他突然觉得悠悠的时光河就在他面前流淌,他看见那粼粼的波光,映着自己日渐衰老的影像,他感觉心里也敞开了一个黑洞,把光线都逮捕进去,另一头是喧嚣的无意义的黑暗。他建立了一个文档,想写一封信,上写了一个“亲爱的”,后面就不会了,他没有去信的人,他努力想了想远方的人们,一个都不值得写信给他,况且,写信要用信纸,在电脑里写信算啥呢?一封官函?一封邮件?他把“亲爱的”删掉了,写了一个“我”字,我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从我开始?我要如何发展?干吗去?我,一个主体,有过什么样的历史?是要交代自己的问题?我,是要开疆破土,或者要忏悔?他想了半天,也把“我”删去了,写了一个“他”。这时他感觉好像一个漂泊的人终于看到了妈妈炒菜的炊烟,闻到了家里被褥的香味,他,让一只手啊,轻轻拍醒了,对的,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深深的海底,正在用吸管喝奶,重力啊,压力啊,全没有作用。李晓兵忽然有了一种复杂的预感,他知道曾经来过两次的预感又来了,不过这一次是混合型的,两种相反的预感交织在一起,如同祈祷时的手掌,正有人从两旁拉开。他预感到他要变换一种生活,他一边这么预感,一边打字,叙述的河流奔腾而去,好像从来就存在的地下河因为地震而浮出水面,他的生活在隆隆的水声中破碎,虚假,置之度外,不值一哂;另一种预感是有什么要落下,这落下比过去两次预感的飞来之物要庄严,要更像歌剧的帷幕拉起前的高亢的尾声。几分钟之后,窗外传来了尖叫和人们狂跑的脚步声,一架试飞的飞机坠落了,摔成了一堆不可辨认的残渣。

李晓兵在黑暗里坐着,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这次的预感始于清晨,但是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带孩子去上英语课,在监控录像里看孩子和老师玩得挺好,虽然到现在为止,他听见孩子除了说“NO”,其他一句也不会说。中午孩子午睡,他在书房写东西,他最近在写一部小长篇,已经反反复复写了大半年,写废的比留下的多,但是他已经习惯于现在这种状态,所谓作家就是写作困难的人,他接受自己的变化,每天不悲不喜地写一点,他知道自己心里还有挺多东西,不少路径,关键是这些东西越藏越深,钻头要穿过不少岩层,如果说过去写作是洗牙,现在就有点像拔牙了。晚饭吃得不错,两碗过水面。一个老同事约他去钓鱼,他拒绝了,因为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雨。除了写作,李晓兵喜欢钓鱼,平常的时候都是在河里钓,S市的腰身处有一条河,穿城而过,时清时浑,他们每次都去河的上游,钓一些小小的鲫鱼,钓了再放,纯属西西弗。同事晚上告诉他,从他所住的地方驱车一个小时,在S市的市郊,他们发现了一眼小湖,并非死水,今年夏天的雨水尤其多,小湖看上去是新形成的,也可能是上游泄洪所致,给他发了定位。李晓兵是有兴趣的,在河边钓鱼像吃食堂,在无人知晓的小湖边钓鱼就是小灶,但是因为他一天心神不宁,雨又要来,小湖也不至一天就干涸,所以他准备回头再说。预感和睡意一起不见踪迹,李晓兵看了一眼表,十一点五十,他给老同事发了一条微信:夜钓去否?等了二十分钟,没有回音,老同事还在原来的单位工作,想来已经睡了,人家第二天还要上班,不像他,时间像活期存款,都由自己支配。他又给另一个渔友发信:城郊有新现小湖,有兴趣今晚去踩踩乎?这人回信说,父亲昨天拉屎时摔断了腰椎,现在正在医院陪护,钓鱼不可能了,只能看着吊瓶。他放弃了,自己把自己掉了一个个儿,头在刚才脚的位置,假睡了半小时,然后起来,收拾渔具,带上雨衣和手提灯,推门出去,下电梯到地库,开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