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家(第4/4页)

第二天窦斗就搬了旅馆,从北大的西门附近搬到了东门附近。几天之后,他在报纸上看到,著名日本武术家桥本敏郎在旅顺登船时,被人用手枪打死,桥本本能地用左手格挡,子弹穿过手掌,打中了心脏。行凶者跳海逃走,未能就捕。几个月之后,他参加了北大的入学考试,顺利考取了,成为了北大中文系的一名学生。毕业之时,炮声隆隆,日本人攻入北平,天津失守时他已离开北平,几经辗转,到西南联大给闻一多先生当了助手,主要工作是研究唐诗,其实所做工作几近图书管理员,闻先生要什么书,他便找来,有些书闻先生无暇看,他便先看过,然后提纲挈领地给闻先生讲讲。因为他懂日语,所以日本典籍方面倒是帮了不少忙。闻先生死后,他哭了一夜,第二天升任讲师,因为口才平庸,所以学生寥寥,课上半数人都在大睡,幸而那时西南联大较为宽松,兵荒马乱,他也一直这么待了下来。他一生不婚不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除读书教书之外,最大爱好便是站桩,随着年龄增大,越站越久,早晨站,晚上也站,过了四十岁之后,夜里边站桩边睡觉,睡得极香。站桩时,父亲的仇,闻先生的死,国家的离难,都与天地相融,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恍惚不可见,所谓庄子所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建国之后,他回到北京,进入重建中的北京大学任教,还是教唐诗,几次运动中,都未受冲击,父亲和老师都是烈士,历史再清白不过,无党无派,无名无权,停课时就回家看书,复课就按照课表上课。牛棚中关着不少大师,有时他做点饭给人送去,若是别人,可能还有点问题,见是他,也没人说什么,知道他为人比菜汤还要清淡,完全是人道上的考虑,绝无别的意思。1969年冬天,北大里突然出现了不少告示,上写着:寻一武术家,年约五十岁,常年穿蓝色布衫,使双刀,爱动武,说中文有日本口音。早年曾去东北,后在北京大学附近失踪。知情者请与某某办公室联系,知情不报者经查属实,严惩不贷。窦斗在告示前站了半晌,低头走了。第二天他包了点饺子,送去牛棚,见一大师将饺子直往喉咙里送,便问道:您听说学校最近的告示了吗?大师捯了一口气说,知道,寻武术家。窦斗说,我看上有红头,是个啥意思?大师小声说,听说找人的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女人,早年把她哥弄丢了,莫当事,也许是更年期紊乱,让她找吧,比闲着弄别的好。窦斗点头,把饭盒收了走了。

转过年来春节后,权贵女人要来北大看戏,戏里有文有武,武占百分之七十。窦斗跟院里申请,想看这出戏,他极少摆资历,这次倒用了,说想坐在前排,看得清楚,院里向学校汇报了他的要求,学校把他重新简单政审了一下,批准了。这天早晨,窦斗在湖畔站桩,站到中午,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远处,奉天已叫沈阳,怎么眺望也看不见了。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过他一套简单的八卦掌六十四手,没有复杂变化的那一种,只有六十四个姿势。他以为他早忘了,可是一练起来,发现记得大半,他就打了下来,中间忘记的就跳过。距离上次打这套掌已经过去四十年,打完之后,他出了一身的汗,庄子所言的无我已经不可能了,他确凿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温泉一样冒着热气。

晚上八点,戏开始了,他坐在权贵女人的后一排,女人头发花白了大半,梳着五号头,身板笔直,后背很少靠在靠背儿上,一看就是练家子。中间的时候一个使双刀的武生跳上来,和人打斗在一起,窦斗听见女人跟身边的校领导说,这人不行,刀还在胳膊外面,没练到里头去。到了戏的后半段,文戏多了起来,女人的身子轻轻晃了几次,终于在一大段唱词中间睡着了。窦斗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哈着腰挤过一条条腿,到了女人的身后,他伸着脖子在女人耳边轻轻说: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女人旋即醒了,回头看他说,原来如此,你这个狠心人,真是苦了我啊。话音刚落,女人化作一缕飞烟,被人群的热浪一鼓,到了戏台上盘旋了一圈,然后踪迹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