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家(第3/4页)

窦斗这就在北平住下了,住在北京大学旁边的一家旅馆里,包了一间屋子。他有一根金条和两封大洋,在这过个一年半载是没有问题的。给老板现钱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些大洋是多么有用,北平不比奉天,百物昂贵,连一个灯泡都比奉天贵一倍,想想那个方脸男人,还真是他爸的好同志啊。时候已经到了1933年的元旦之后,因为北大正在放寒假,所以里面的学生不多,他去逛了几次,真大啊,像个大公园。住了三个礼拜,他上午在房子里看书,下午去逛旧书店,天气好的时候,骑个自行车在胡同里瞎转,故宫里没有了皇上,总统府也没有了军阀,蒋委员长的老巢在南京,北平是一方文化之地。窦斗看报纸知道,日军已经攻破了山海关,他吓了一跳,几乎怀疑日本人是追着他来的,第二天的报纸又说,傅作义将军发表声明,不会让日本人再前进一步,他们已在长城布防,配以德国造的机枪,北平市民可以安枕无忧。窦斗才想起来长城他还没去爬,看来一时是没法去了。寒假过后,北大复课,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正常,校园里的男女学生好像清风一样干净,窦斗忽然明白了一点,北平人不知道日本人什么样,也从没想过自己落在日本人手里,不像他这个从奉天来的,自小就学了日本语,街上遇见日本人都贴着墙走,他是很关心时局的,每天买三种报纸看,这一点上他自信比大部分北平人成熟。

他开始到北大旁听各门课程,想选个适合自己的专业,来年参加入学考试。听了一个来月,他确认了自己过去的想法,他要考北大中文系,之后干什么还不清楚,但是至少想做一个文化人。不过有一点窦斗是一直保持着从小的习惯,就是每天早起去湖畔站桩,这是窦冲石唯一留给他的玩意儿,他不想丢了,而且他发现站桩有利于学习,早上站一会,一天神清气爽,看书不累。八卦掌和鞑子跤都没站桩这个东西,但是窦冲石觉得站桩能够养心养眼,所以早年间用几手八卦掌换了一套站浑圆桩的法门。那本剑谱他根本没有打开过,一直包在一件过冬的皮袄里头,藏在柜子紧里面,以他的判断,武术家的东西迟早要消亡,就说他现在的生活,和过去在家里好像完全两个时代,北大的老师讲的是民主和科学,武术和这两样都一点不沾边了。

虽然旅馆也包伙食,但是因为手头不是特别紧,窦斗有时候自己也改善一下生活。这天晚上他在附近吃了一屉烧麦,两张馅饼,往旅馆溜达。到了旅馆门口,发现围了一群人,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小姑娘正在练把式,女孩穿着一身儿红,梳两个鬏鬏,系着红头绳,浑身上下只有一双鞋是白的,雪白,往空中一踢,好像肉团团的雪球。他看了一会,以他粗浅的武术知识,知道打的是极普通的六合拳,只是因为身段柔软,所以煞是好看。女孩练了一趟,把汗一擦,双手抱拳说,献丑献丑,小女子到贵地不是为了挣点散钱,其实是为了寻我失散了的哥哥,我哥哥长脸大眼,常年穿蓝色布衫,我们俩一起来了北平,一天早上起来他就不见了,他武艺高强,擅使双刀,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两把短刀,就这么一样两把刀,我想他也没什么别的挣钱的本事,可能也跟我一样,只能卖点武艺,如果哪位看见了,一定好心相告,小女子感激不尽。众人看女孩不练了,就陆续散去,窦斗也踱步回了旅馆自己的房间,洗漱完毕,上床看书。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他关灯睡觉,刚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他梦见家里着了大火,厨子用人都往外跑,只有他爸还在火里,他扯着嗓子大哭,喊爸,爸,窦冲石灵机一动,一跳跳进了院子中央的水缸里。等火烧完,他跑到水缸边去看,窦冲石已经不见,水缸里漂着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窦冲石给他的遗言:没出息不要紧,一天三顿饭要吃全,切记切记。他想起今天中午忙着逛琉璃厂,少吃了一顿,心下内疚一下醒了,他发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他的书桌前看书,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在被窝里没敢出来,也没敢吱声,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男人还在,他才知道不是梦。男人发现他醒了,转过头说,做噩梦了?窦斗说,你是什么人?男人说,不好说,简单说来,我是你的仇人。窦斗说,你是偏左?男人说,正是。你这本剑谱是哪来的?窦斗说,这我不能说。偏左说,想来是共产党给你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剑谱啊,一页不缺。窦斗脱口而出,那你赶紧拿走啊。偏左笑说,你倒蛮大方,和你父亲性格完全不一样,这个剑谱在我手里二十年,我没看过,藤野拿到了手,但是没来得及练就死了,只有我那个小徒弟,小津偷练了,结果惹了巨大的麻烦,你说我要它有什么用呢?窦斗想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小津杀了他爸,他说,小津在哪?偏左说,小津已经没了,今天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是小津。窦斗糊涂了,说,你这是啥话?日本人都这么说话?偏左说,一时跟你说不明白,你下火车,我就跟上了你,共产党也跟上了你,他们给你剑谱,其实是为了钓鱼,引我出来,现在这个旅馆的周围有不少他们的人,我来一趟不容易,所以长话短说。那个女孩叫津美,是小津的影子,小津没有了,她就是真身,可是她一直以为小津是她哥哥,所以一直在找他,她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奥秘。她这样实在痛苦。剑谱的最后一页写了,所有影子最后都犯这毛病,他们隐入人海,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真身,无休无止,所谓邪术,正是在此。说到这里,偏左长叹了一声说,我一生痴迷武术,不问恩仇,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不能得免,我要回日本了。窦斗说,那那个女孩怎么办?偏左说,实话说,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她的痛苦到底算不算得痛苦,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一般人是杀不死她的。窦斗说,为啥?偏左说,她是人形鬼身,换句话说,她是个鬼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不过这剑谱的最后一页也写了,有一种方法可以消灭她。窦斗说,什么办法?偏左说,一句日本咒语,在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耳边念。日本语念作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春雨细蒙蒙,我身近幻影。这句要用日本语念,念完之后,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是鬼,然后化作飞烟。小窦,我本不想杀你父亲,我把这句话交给你,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到底怎么办,你自己决定。说完,偏左从兜里掏出火柴,把剑谱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用手推开木窗,跳了出去,嗒嗒几声,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