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

侯森查验了一下英千里的枪伤,发现子弹是从左肋部打进去的,然后擦着脊柱飞了出来,他不敢相信英千里中枪之后还跑了将近五百米,从人群中逃走,然后登上了那辆接应他的黄包车,坚持了大概六七分钟,到了他的诊所。不过因为子弹没有残留在体内,所以只要止住了血,他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英千里来时还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说自己的血蹭到了好几个人身上,他边跑边道歉,说只要用温水是可以洗掉的,说完之后他可能意识到自己要死了,皱着眉头想说几句遗言,他说,主啊,其实……可是因为失血过多,遗言没有出口就已经昏了过去。现在没事了,救人是医生的本能,错不了的,侯森自己坐在诊所的前厅想,错不了的,暂时没事了。

英千里是侯森在英国留学时的旧相识,准确地说,是房东的儿子。房东是个英国贵族,或者说祖上是,而且极其喜爱中国文化,中国的丝织品和陶瓷第一次来到英国,这个家族就买了一些,越看越喜欢,后来陆续买了不少,开始是把一些订单交给买办,买办按方抓药,帮他们买回来。但是这种方式多少会有一些出入,你要的是鼻烟壶,他买回来的可能是大烟枪,你要的是乾隆官窑的碗,他买回来的是看不出年代的掉色瓶子,瓶子里面还有残落的花瓣。后来他们就亲自带着仆人来到中国,要知道即使买到假货,游逛,甄别,被骗的沮丧和发现宝物的喜悦,都是坐在家里等待送货上门无法比拟的。他们第一次抵达的城市是上海,时间是1842年,之后是1848年,1853年,1860年,平均五到六年来一次,一直持续到1900年闹拳乱,也赶上英千里的祖父病重,中断了大概十几年。等祖父熬得油尽灯枯去世,英千里的父亲接替父亲的喜好,继续定期来到中国,去过兰州、西安、北平、胶东。中间被抢,被骗,被军队挟持,被饥饿的倔驴扔在荒郊野外,老仆人染病而死,埋在了河南,年轻的仆人在和四川麻匪的交火中表现英勇,击毙对方三五人,后来不知所踪,不知是被对方抓去血债血偿还是心灰意冷就此逃走了。但是这些境遇都没有阻止英家持续地来到中国,直到英千里的父亲在1927年,也就是南昌起义爆发的那一年患了中风,这家天主教徒的中国之行才戛然而止了。侯森赴英时,这个家族已经衰落,原因之一是一家之主病倒,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家族多年不事实业,沉迷于收藏和玩乐,已败絮其中。英千里是独子,爱好狩猎和看电影,父亲去世后,他变卖了父亲大部分的藏品,同时在世界各地游玩,因为藏品确实是多,所以他一直支撑到1939年。德国与英国开战的消息是他在日本酒馆里得知的,很快他就认识到自己不再是日本人的朋友,常跟他一起饮酒作乐的友人陆续登上了开往码头的火车,有一个跟了他多年的食客因为肺病无法参战,却在一次他喝多之后想要袭击和抢劫他,英千里击倒了他,给了他一点钱,然后他决定离开日本,用身上最后一块玉佩换了一张船票,来北京投奔侯森。

侯森比英千里大十岁,按道理说英千里可以叫侯森叔叔,但是侯森叫他父亲uncle,他成年之后就叫侯森Sen brother,后来就叫Sen。侯森生于奉天,父亲原是张作霖手下的军官,官阶不低,但是主要是研究军事策略,搞军事训练,基本没上过战场。侯森二十三岁时,本来要去柏林学铁路,因为奉军需要铁路方面的人才。日本人铺的铁路逐渐布满了东北,张作霖希望自己也能修几段铁路,至少把奉天辽阳周围的铁路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多次表示希望听到自己造的火车碾过自己造的崭新的铁轨的声音。在一个冬天的清晨,侯森的父亲因为驱策学员过厉,一个祖籍朝阳县的新兵夺其枪后,连开两枪将他打死,之后逃回宿舍,对着母亲的照片饮弹自尽。张作霖亲自接见了侯森,问他之后的打算,他的嗓音沙哑,看惯了生死,也保持着掌权者的谦虚。侯森表示想要改学医,并且不想再去德国,打死他爸的驳壳枪是德国造的,虽然彼时德国已经是国联行政院常任理事国,并且风传要与英美法签订《非战公约》,但是以德国人造枪的水平看,这个国家迟早还是要打仗的。张作霖应允了他的请求,同时想起来他过去见过的一个英国富人,在他还是土匪的时候曾经与他见过面,虽然开始并不十分愉快,但是后来成为了朋友,他还曾经向英国发出一箱古鸟的化石作为礼物,英国人回赠了一箱巧克力做的手雷,这是一个精致的英国佬玩笑,张作霖觉得十分有趣。于是他手书一封,把侯森送去了英国,他没有预料到,侯森到了伦敦之后,发现那个幽默的英国人已经卧床不起,再也说不出笑话,几年的英国生涯都是靠他自己打拼,他还顺便照料了他的孩子,充当了他的家庭教师和半个监护人。因为当时学医需懂拉丁文,所以英千里的拉丁文和中文都是侯森教,所以他的中国话带点东北口音。英千里成年之后,第一次出游,去了罗马,那时他的父亲已经接近弥留,侯森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孩子离家远走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