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印痕(第3/5页)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生活费是由娜斯嘉寄给她的,可常常漏寄。每当漏寄的时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日子怎么过,就谁也不知道了。

有一回,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请我陪她上果园去。自打开春以来,她因为体力不支,一直没去过果园。

“我的亲爱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道,“请您谅解我这个老婆子。我想最后一次去看看果园。还是做姑娘的时候,我就在这个果园里看屠格涅夫的作品了,看得都入了迷。我还亲手在园里栽过几棵树。”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穿戴好。她穿上了旧厚呢大衣,围上了厚实的头巾,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走下了台阶。

这时已暮色四合。果园里到处枯叶飘零。落叶在我们脚下颤动,发出很响的沙沙声,妨碍着我们走路。发青的晚霞中,闪烁着几颗寒星。在远处的树林上空,挂着一钩眉月。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一棵被风吹得凋零不堪的菩提树旁停下来,用一只手扶着这棵树,失声痛哭起来。

我紧紧地搀扶着她,生怕她会跌倒。她哭着,跟所有耄耋老人一样,并不为自己的泪水感到害臊。

“愿上帝保佑您千万不要活到这样孤独的老年!”她对我说,“千万不要!”

我小心翼翼地搀她回屋,心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位母亲,那该多幸福!

晚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拿出一札她父亲留下来的信件给我看,由于年代久远,信纸已经发黄。

其中有画家克拉姆斯科伊[8]和版画家约尔丹[9]从罗马寄来的信。约尔丹在信中谈了他同丹麦著名雕刻家托瓦尔森[10]之间的友谊以及拉特兰宫中[11]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大理石雕像。

我习惯于等到夜阑人静之后再读信,这回也是如此。寒风在墙外肆虐,把落光了叶子的湿淋淋的树丛吹得呼呼直响,连油灯也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仿佛是出于无聊,在那里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什么,正是在这幢房子里,正是在这阴霾的深夜,一边听着村里守夜人在村寨的寨门附近敲梆子,一边看着这些由罗马寄来的信,我产生了一种既觉得奇异又觉得愉快的双重感觉。

就在这天夜里,我对托瓦尔森发生了兴趣,后来我在莫斯科想法弄到,并看了所有谈及他的作品,得知他是童话作家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的好友。几年后,我写了一篇关于安徒生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之得以写出也应归功于这幢古老的乡间宅第。

几天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就卧床不起了。她没有任何病痛,只是抱怨周身乏力。

我给列宁格勒的娜斯嘉拍了一份电报去。纽尔卡搬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屋里来住,万一有什么,她好就近照应。

有天夜里,纽尔卡拼命捶我房间的墙壁,惊慌地喊道:

“快来呀!老奶奶要死了!”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已经失去知觉,只剩下一口气了。我按了按她的脉,脉已经不再搏动,只是在轻微地颤动,细得像根游丝。

我穿上大衣,点了盏灯笼,去乡村医院请大夫。医院远在树林深处。由伐木地刮来的冷彻骨髓的朔风带来一阵阵锯屑的气味。已经是深夜了,连狗都不叫了。

大夫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注射了一针樟脑,叹了几口气就走了,临走时说,这是弥留状态,不过将持续相当时候,因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心脏挺好。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拂晓前死了。只得由我来替她合上眼睛。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小心翼翼地合上她半开的眼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突然滚下一滴浑浊的泪珠。

纽尔卡已哭得喘不过气来,她把一个揉皱了的信封递给我,说道: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这里边写着该怎么给她装殓。”

我打开信封,读了几行老人用颤抖的手写下的字,都是讲希望死后穿什么衣服的。我把信交给了女人们,要她们早晨来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打点,送她登上最后的路程。

后来我上坟地去选择墓址,等我回来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已穿戴停当,安卧在充作灵床的长桌上,我望着她,吃惊地停了下来。

她安卧在那里,苗条得好似少女,穿着一袭老式的、裙裾很长的金色夜礼服。裙裾松松地盖住了她的脚,隐隐露出一双小巧的黑麂皮鞋子。她两手握着一支蜡烛,手上戴着一副长及肘部的羊皮白手套。一束绢制的红玫瑰别在胸衣上。

她脸上蒙着一方头纱,要不是在袖口和白手套之间露出一截皮肤干枯、布满皱纹的肘部的话,还会以为死者是个窈窕的年轻女子呢。

娜斯嘉晚来了三天,等她赶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已经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