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印痕(第4/5页)

上面所讲的一切,就是作家的那种日常生活的素材,作品便是从这种素材中产生出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上述情况,所有上述细节,乃至这幢乡间宅第和秋天的气氛本身,都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处境完全协调,都同她晚年所经受的沉痛的精神悲剧完全协调。

不过,不消说,我远远没有把当时所看到的、所想到的统统写进《电报》中去。有许多没被用上,这是常有的事。

为了写一篇短篇小说,即便篇幅很短,也需要如写作术语所说的,“发掘”大量素材,以便从中选取最有价值的材料。

我曾不止一次有机会观察扮演次要角色的优秀演员们是怎样工作的。这样的演员尽管所演的角色在全剧中只有两三句台词,可仍然刨根究底地向编剧询问这个角色的性格、外表,直至他的履历和出身环境。

演员需要准确地知道这些情况,以便恰到好处地念出这两三句台词。

作家也是如此。他所储存的素材应当远远超过他的短篇小说所需要的数量。

我上面讲了《电报》的写作经过。其实每一篇短篇小说都是有自己的写作经过和自己的素材的。

有一年冬天,我住在雅尔塔。只要一打开窗户,橡树的枯叶便纷纷飞进屋来。它们在地板上随风旋舞,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不是百年橡树的叶子,而是那种长在克里米亚高原草地斜坡上矮小的橡树丛的叶子。

每天夜里,从白雪皑皑的山上吹来一阵阵寒风。雪在颤动的星光下奇幻地闪烁着。

诗人阿谢耶夫[12]住在我隔壁。他正在写关于英雄的西班牙(那时正是西班牙事件发生之际)的诗歌,写《巴塞罗那古老的天空》。

诗人弗拉基米尔·卢戈夫斯科依[13]用他雄浑的男低音唱着英国古老的水手歌:

再见啦,陆地!轮船驶向大海,

连海鸥的痕迹也都消失在船尾之外……

每天晚上,我们都聚集在收音机旁,收听西班牙的战况。

我们三人曾一起到锡麦伊兹天文台去过。一位白发苍苍的天文学家给我们看星空。我们看到了在无涯无际的穹隆中疏疏落落地散布着几点极其遥远的星光。

偶尔,黑海舰队的舰只进行实弹演习,隆隆的炮声传到了雅尔塔,震得长颈瓶里的冷开水都颤动起来。那低沉的炮声沿着高原草地向前滚去,最终陷入松林繁茂的针叶中消失了。

每天夜里,一架架看不见的飞机在空中轰鸣而过。

我则看着德国作家布鲁诺·弗兰克[14]描述塞万提斯的小说。小说篇幅不长,因此我看了好几遍。

其时四个爪子的卐字[15]开始迅速地在欧洲各地到处横行。德国一些高尚的人士,如:亨利希·曼[16]、爱因斯坦、雷马克[17]、斯蒂芬·茨威格等,不齿于同“褐祸”[18]和恶棍希特勒为伍,先后离开了自己的祖国。他们虽然流亡国外,但是心底毫不动摇地深信人道主义必胜。

盖达尔[19]把一只毛烘烘的大狼狗带到我们的住房里来,这狗有一双笑意盎然的黄眼睛。盖达尔说这是一只山地牧羊犬。

盖达尔装得对文学一窍不通。他爱装成头脑简单的人。

每天夜里,黑海发出忧郁的涛声,白天当然也有涛声,只是听不真切罢了。涛声是有助于写作的。

以上就是我当时“日常生活”的一系列细节。从中诞生了我的短篇小说《猎犬星座》。在那篇小说中,读者几乎可以找到我上文中所提到的一切:橡树的枯叶、白发苍苍的天文学家、排炮的隆隆声、《塞万提斯》、坚定不移地深信人道主义必胜的人们、山地的牧羊犬、飞机的夜航,等等,等等。

所有这一切当然是以一定的关系联结在一起,进入一定的情节之中的。

我在写那篇小说时,力求自始至终保持对夜间山风的那种感受。这种感受就像是短篇小说的主导主题。

[1]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罗斯诗人。

[2]此句引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给赫·阿尔切芙斯卡娅的信。原句如下:“我正在准备写一部巨型的长篇小说,我打算埋头研究——不是研究现实生活,因为现实生活即使不加以研究,我也是熟悉的,而是研究日常生活的细节。”——原编者注

[3]伊凡·彼得罗维奇·波扎洛斯京(1837—1909),俄国版画家。

[4]卡尔·巴甫洛维奇·布留洛夫(1799—1852),俄国画家,学院派最后一个代表。

[5]瓦西里·格里戈里耶维奇·佩罗夫(1833/1834—1882),俄国画家。

[6]波利娜·维阿尔多(1821—1910),法国女歌唱家和作曲家,是屠格涅夫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