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短篇小说(第2/4页)

“我的朵尼亚呀!”那个叫尼基弗尔的痛不欲生地说,“我的太阳永远沉落了,落到泥潭里去了。”

“住嘴!”约夏喝住他道。

“连追思弥撒都不允许给她做!”尼基弗尔不理睬约夏,照旧往下说,“我要到基辅去见都主教[5]。不赦免她,我就不罢休。”

“住嘴!”约夏又嚷道,“哪怕要我拿我这条倒霉的命去换她的一根头发,我也情愿。哪像您,只知道讲空话,耍嘴皮子!”

约夏突然失声哭泣起来,由于竭力想忍住,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吱吱声。

“哭吧,傻瓜,”尼基弗尔平心静气地,甚至颇为赞许地说,“要不是赫莉斯嘉生前爱你这个不中用的可怜虫,我早把你干掉了。我也早就成了杀人犯了。”

“您干掉我吧!”约夏叫喊着说,“请您干掉我吧!兴许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我宁肯在坟墓里烂掉,也比这样活着好!”

“你是个傻瓜,过去是,现在还是,”尼基弗尔忧伤地回答说,“好吧,等我从基辅回来,我就把你干掉,免得你再来伤我的心。我好命苦,成了个孤老头儿。”

“你要出远门,把房子托给谁看管?”约夏停止哭泣,问道。

“我谁也不托。把门窗钉死——不就完了!如今这房子对我来说,还不就像鼻烟对死人一样,有什么用!”

听着他俩交谈,我莫名其妙,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普里皮亚季河上腾起了浓雾。潮湿的木板散发出刺鼻的药材气味。镇上的狗有气无力地汪汪吠着。

“连魔鬼的发面缸,我是说那条轮船,也跟咱们过不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尼基弗尔懊恼地说,“不然我跟你,约夏,也好上船去买它半瓶酒喝喝。酒能浇愁嘛。可现在上哪儿弄酒去。”

我由于穿着大衣,身子暖了过来,不知不觉靠着墙壁打起盹来。

早上轮船还没有来。据库舍尔说,由于雾太重,轮船停靠在什么地方过夜了,他叫我宽心,反正轮船在切尔诺贝利镇要停靠好几个小时。

我喝饱了茶。依纳爵·罗耀拉驾着车走了。

坐着也无聊,我便到镇上去逛逛。大街上几家铺子已经开门,打店堂里冲出一股鲱鱼和洗衣皂的气味。理发店门口的椽钉上挂着一块招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满脸雀斑的理发师站在门口嗑葵花子。

我反正没事,便走进去修面。理发师一边唉声叹气,把凉丝丝的肥皂沫涂到我的腮帮子上,一边和我敷衍,向我提出了小地方的理发师为了表示客气必然要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是干什么的,到这个小镇上来有什么事儿。

突然,一群男孩子打着呼哨,扮着鬼脸,打窗外的木板人行道上跑了过去,随即传来了熟悉的约夏的声音。他高声地叫喊着:

我不会用雄壮的歌声去惊醒

我的美人儿绮丽多彩的睡梦……

“拉扎尔!”有个女人在板壁后面喊道,“快把门闩上!约夏又喝醉了。真是造孽呀,天啊!”

理发师闩上门,拉上了窗帘。

“要是他看见理发店里有顾客,”理发师叹了口气,向我解释说,“马上就会跑进来,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哭鼻子。”

“他是怎么了?”我问。

但是理发师没能来得及回答。从板壁后面走出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人,两只眼睛由于激动奇异地闪着光。

“顾客,听我说!”她讲道,“首先向您问好!其次,拉扎尔也讲不出什么名堂,因为男人哪儿懂得女人的心。什么?!拉扎尔,别摇头!您先听我讲,然后好好想想我讲的话,也好让您知道,一个姑娘爱上一个小伙子后,为了爱情,哪怕叫她下地狱也心甘情愿。”

“玛妮娅,”理发师说,“你可别迷了心窍。”

这时约夏已在远处什么地方高声叫喊着:

我两腿一伸,

你就来上坟,

给我带上香肠,

外加烧酒一瓶!

“太惨啦!”玛妮娅说,“这就是当年那个小约夏!就是那个本来应当在基辅学当医士的约夏,就是切尔诺贝利镇上心地最好的女人彼霞的儿子约夏。谢天谢地,她总算死得早,没看见儿子这么丢人现眼。顾客,您懂吗,一个女人甘愿为一个男人去受那么大的苦,她爱得该有多深!”

“玛妮娅,你在说些什么!”理发师叫了起来,“人家顾客根本听不懂你在讲些什么。”

“过去我们镇上有个集市,”玛妮娅说,“有一回,有个姓尼基弗尔的鳏夫,是个护林员,带着他的独生女儿赫莉斯嘉,打卡尔皮洛夫卡来赶集。可惜您没眼福,没见到过她。要是见到了,嗬,准会丢掉魂的。告诉你吧,她的眼睛蓝得跟天空一样,两根辫子黄灿灿的,像是在金水里洗过的。那个温柔劲儿,那个苗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再说约夏吧,一见到她,就神魂颠倒,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爱上了她。在这件事上,我跟你说,我认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怕沙皇本人见到了她,也准会害相思病的。奇怪的是,她也爱上了约夏,您不是见到约夏了吗?身材矮得像那个半大小子,一脑袋红头发,讲起话来尖声尖气,满脑门子的怪念头。还是长话短说吧,赫莉斯嘉扔下父亲,住到了约夏家里。您不妨去看看那个家,欣赏欣赏那间房子!连一只山羊住在里边也嫌挤得慌,别说是他们三个人了。只有一桩事没说的,屋里收拾得可干净哩。您猜怎么着,彼霞把她像公主一般接进了家门。于是赫莉斯嘉就同约夏一起过日子了,像是名正言顺的妻子。他,约夏,高兴得浑身都闪闪发光,活像盏灯笼。您可知道,一个犹太人跟一个正教的女人一起过活,是闹着玩的吗?他俩不能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整个小镇像一百只抱窝的母鸡那样咯咯地叫开了。这时约夏决定改信正教,便跑到教堂去找米哈伊尔神父。可神父对他说:‘你应当先改信正教,然后再糟蹋正教的姑娘。可你却颠倒了过来,如今没有都主教的特许,我不给你这个耶路撒冷的贵族举行洗礼。’约夏骂了他几句不好听的话就走了。这时我们的拉比[6]出场了。他得知约夏想归化正教,便在会堂[7]里为这事诅咒了约夏的十代祖宗。而尼基弗尔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跪在赫莉斯嘉面前,求她回家去。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就是不回家去。不用说,肯定是有人撺掇小孩子们说脏话。他们一看见赫莉斯嘉就大喊大叫:‘喂,赫莉斯嘉,你是块犹太人吃的肉!你想不想尝一块禁食之肉?’同时还向她做下流的手势。她一上街,大伙儿都回过头来看她,或者望着她的背影笑话她。有时候,有人拾起一把牲口粪,打栅栏里掷到她背上。彼霞大婶家的房子前前后后都涂满了柏油[8],您想象得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