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念玉戏借笛 妙真哀返媳(第4/5页)

当下户山的妙真回头对轿夫们说:“虽然亥中已过,今晚我还要回去,把轿子歇在对面的墙下,向着南面凉快些,暂且等等我。”众人听了,抬着轿子出去,又把门关上了。稍过片刻,妙真对小文吾说:“舅爷!你父亲在屋里睡着吗?天气这么热,他身体好吗?以往媳妇和孙子每年都来看洗神舆,昨天事情太多,未能抽出工夫来看。女婢们都不在吗?”虽然她话说得很得体,但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小文吾皱着眉头说:“家父被别人找到真间去还没回来。女婢们去除百病,里边的旅客只有行者一人。您来得不凑巧,没人很好地款待。里间不通风,暂且在这里说话吧。妇女不愿意夜间出门,把沼蔺也带来了,是否有什么事情?”被他这么一问,妙真松松衣领,跪着往前凑身,说:“正如你猜到的,实在难以开口。不论贵贱,男女的亲事都是由父母做主的。几年来他们夫妇和睦,很快抱了孙子,左近的人无不羡慕我老来有福。可是现在让人家笑话。由于夫妻吵了两句嘴,房八就非要把这么好的媳妇离了不可。我是来挨骂的,这种心情除了神佛谁会知道?起因是那次在八幡相扑输给了你,回去后就闷闷不乐,因为对手是沼蔺的哥哥,怎么劝说也无效,过了一两天,不知为何,房八竟决定一生不再相扑,并且把额发也剃了。昨晚突然在海滨发生纠纷,你进行调停,是否一时疏忽处理得不大妥当,我不得而知,但似乎又触动了他的心头之恨,使他非常恼火,要把老婆休了,对这次纠纷也要辨个谁是谁非。我劝他也不听,媒人于去秋已经作古,找谁去商量?但又不能打发个人把她送回来也不说明个原因,所以只好我同她来。本来是好好的夫妻,由于一时的怨恨说离就离。这就是当今的世道。女人拗不过男人,可怜的沼蔺除了哭毫无办法。虽然我知道她的心地好,但是难以使他们美满相处。只好劝她,扶着她上了轿。这时大八从后面哭着追来,似乎预感到这是母子分离,拉住袖子非留下不可。虽说已经四岁,可是是那年腊月生的,年纪小,还吃着母亲的奶,离开大人怎么成?不得已也让他一同乘轿子来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说到外公家,给外公看他穿的好衣服,外公会给他好东西,蹦蹦跳跳的,幼小心灵多么天真!坐在他母亲的腿上就睡着了。怎知这将给他留下终生的遗憾?你就把离婚的原因好好向令尊说说吧!”婆婆说着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沼蔺也呜咽地哭起来。小文吾仔细听着,叹息说:“您说的情况我大体明白了。沼蔺还有什么话想说吗?除了你婆婆所说的,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原因吗?”沼蔺听了,抬起头来说:“听说女人有五障(3) 和三从,丈夫说的没理也不能反抗,四年来他没有大声斥责过我。我竭尽全力不使家庭发生风波,心想一辈子也不离开那个家。可是不料却突然把我送回娘家,娘家这个门也是难进的。但愿两下和解能言归旧好,暂且使人痛心的泪雨愁云是会过去的,泪水浸湿的襟袖也立即能干。即使他打我、骂我,让我受多大的苦,我也不怕羞,不怀恨。若能好好相待,我就如同饥肠辘辘了十天又得果腹一样,比延寿千年还不胜喜欢!”她说着泪如雨下,打湿了膝上抱着的孩子和自己的衣袖。

当下小文吾放下袖着的手,态度严肃地注视着妙真说:“伯母,离异之事我虽然大体听懂了,但是现在有个难题。沼蔺是父亲的女儿,不是我把她许给房八的,同时这个家也是父亲的家。父亲不在家,我答应离异之事,是有悖情理的,何况大八虽小也不能跟着她妈妈。老父今晚回来,还是明天、后天回来,时间难定。他不在家,妹妹一宿也不能留。今晚请立即回去,父亲在家时你们再来。”他怒气冲冲地说完就想站起来。妙真使劲拉着袖子说:“舅爷,你这话就错了,消消气,好好听着。”拉他坐下后,她擦擦鼻涕说:“虽然人们都说婆媳和睦是世间的奇迹。但是沼蔺事事勤快,比房八孝行,又比房八招人疼爱,这样的好媳妇怎能往外推?离异是因她丈夫太固执,一条道跑到黑,谁说也不听。纵然令尊外出也不能说这不是她父亲的家吧?把女儿带到她父亲的家又让带回去,还要你这个看家的做什么?再说大八生下来左手就同别人不一样,不能拿东西,对他这点残废使人很伤脑筋。也许你认为是因此而让他跟着妈妈来了。其实我们都很疼爱这个残废的孙子。所以让他跟着妈妈来,是想到房八舍不得孩子,也许会回心转意,和孙子一起把媳妇也接回去。这个孩子就如同头上插的鲜花、掌上明珠,房八一天也离不开身边,怎会把他留在这里,我这个做奶奶的就不来了?不管那只手怎样,智力却远远超过他的年龄,身材也长得非同一般,不亚于六七岁的孩子。村里的孩子们给他起个绰号叫大八,我们全家也这样叫熟了,都不叫他祖父给起的大名。他的绰号原是大八车(4) 之意。‘残废’用汉字就写作‘片轮(独轮)’,内中含有这样的歇后之谜。事后知道了,很讨厌这个名字,想不叫,可是我们叫熟了,很难改口。真是名诠自性。也曾一心地想方设法,怎样才能使他的手和别的孩子一样。治疗、祈祷,向神佛许愿都不见效,已经四岁了。我竟说了些没用的,无非是想表示我的一片诚心。如执意不肯将大八留下,就当他是旅客,请你行个方便,我们出房钱租房住下。他不是独行人,是母子同行,总不该推辞了吧?”她的嘴巧,能言善辩,对答如流,真不愧是船长的母亲。小文吾因信乃之事,今晚感到特别为难。虽是自己妹妹,留下也会暴露秘密,起初就打算编点词儿将她们打发回去,可是妙真据理力争,不肯放松。小文吾冷笑着说:“你的嘴可真巧。开客店当然应该留旅客住宿,然而夜深客已住满,将住不下的客人推出去,也是常有之事。因此,希望奶奶把大八带回去。这样您或许会说把沼蔺留下吧?她虽说是回父亲的家,但却没有离婚书。没有离婚书就是我把她留下的。即便是同胞兄妹,也男女有别。没有别人只有我在家,若把年轻的妹妹留下过夜,瓜田纳履,就会使我这个做兄长的感到不安。今晚就请你将她领回去,带着离婚书再来。”妙真听了哈哈大笑说:“原来是想要离婚书才加以拒绝。我真不理解,虽是一字不识的丈夫,要休妻也不能没离婚书。没拿出来是我们的情谊,拿出来就彻底决裂了。离婚书在这呢。”从带子中掏出封信递给他。小文吾接过去打开一看,竟不是离婚书,而是方才在途中失落的犬冢信乃的画像,大吃一惊,感到事态更加严重了,但他并不慌张,将画像卷起来,放到身旁说:“这个写法真奇怪,离婚书一般都是三行半的官样文章,却变成了画像。是房八干的,还是你自己所为?”妙真看着他的脸说:“你别装糊涂了,犬田君!这个你自己知道。浒我将军正在火速追查,如有掩藏犬冢信乃者,其亲族就同罪论处。不仅我们市川乡,这里也严令通告了。因此,房八把老婆休了不是没道理的,你如收下那个离婚书,把沼蔺和大八留下,我也就没白来一趟。如果不收,咱们就到庄头那去评个理,你愿意那样吗?要是不愿意就把沼蔺收下。若感到为难,就拿着那个离婚书去讼堂说理。”小文吾被问得左右为难,不住点头道:“伯母不要那么着急嘛!离婚书我收下。沼蔺和大八今晚也可留在这里。是否同意离异,等家父回来再告诉房八。天也不早了,赶快回去吧!”他言语多少和缓了一些,妙真擦了擦眼泪说:“那么你同意了?虽然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却都是为了我们大家好,不要恨我,都是这个世道不好。三年前的秋天我丈夫死后,我就削发为尼,起了个妙真的戒名,同时也拜了师在家修行。但是仍然放心不下他们年轻夫妇,虽然每天叩拜佛像,但无暇念经,要与来往船只的船夫们打交道,帮助卸货。既然我是一家之主,人们也还管我叫那个旧名户山。我说已经改名妙真了,他们也记不住。有的叫户山,有的叫妙真,于是就俗道合一管我叫户山的妙真,真是乱弹琴。世上无论夫妻或婆媳都有缘分,未能善始善终都是由结缘的神所决定的。人心有善有恶,用眼睛是分不出来的。人们一定会说这个狠毒的老婆子,把好好的媳妇撵出去了。我又说了些多余的话,该走了。沼蔺,你不要心路太狭小,愁病了会给你父亲和哥哥增添麻烦。夏夜易贪睡,不要让大八蹬了衣裳,看着了凉。”沼蔺擦擦哭肿了的眼睛,抬起头来说:“几年来您待我恩高情厚,未能尽孝就突然分别了。在这般黑夜里,不是一个村,大老远地送我回来,真使人难过!”说着又在人前落下泪来,婆媳二人感到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