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白刃下鸾凤结良缘 天女庙夫妻祈一子

却说大冢番作,虽是轻伤,但一昼夜走了许多路,旅途劳累再加伤痛,折磨得他一夜没睡着,枕边不断传来风吹松林的松涛声和溪涧的流水声。朦胧中被隔着纸门说话的声音惊醒,倚枕细听,是个年岁大的男人的声音。大概是庵主回来了。他在说什么呢?倾耳静听,忽然听到一女子哭泣着说:“那太不讲道理了。普济众生是佛的教导,即使你不这样做,心秽破戒,身穿法衣而手里拿刀竟也不觉得可耻,怎么还要杀人,太作恶了。”说话的人正是留自己住宿的那个女子。原来庵主是破戒的恶僧,欲霸占那个漂亮的少女为妻,以她作诱饵,留过路人住宿,窃取财物,实是个山贼。幸君父之仇得报,雪了奇耻大辱,脱离危难来到这里,焉能白白死在山贼之手?要先发制人,把他们都杀了。主意已定,但不动声色,悄悄起来扎好带子,插上腰刀,蹑手蹑脚地走到纸门边,从门缝往里窥视。只见年约四十开外的恶僧,手举着把菜刀对那个女子威胁哄骗。说的话虽听不大清,但想杀人的凶相毕露,女子无力抵抗,披散着头发哭泣。恶僧害人之心十分明显,番作毫不迟疑,一脚踢开纸门,从厨房那边跳了进去,骂道:“你这个山贼想杀我么?看我先杀了你。”说着扑了过去。恶僧大吃一惊,挥动菜刀砍过来。番作从他手下躲过去,飞起一脚,正踢在恶僧腰眼上。恶僧向前摇摇晃晃走了五六步才算站住,回头又冲了过来。番作左躲右闪诱引对方数次,乘其疲劳之际,将其菜刀打飞。恶僧心慌,想撒腿逃跑,番作赶忙举刀骂道:“贼僧!这是天诛。”说时迟那时快,刀光闪处,恶僧脊梁被深深砍了一刀,恶僧被击中要害,惨叫一声,立即跌倒。番作就势在他胸部和咽喉上又用刀尖刺了两刀,拔出腰刀擦擦血,对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尚未来得及逃跑的女子瞪着眼睛厉声道:“你夜间给我饭吃,似乎有一饭之恩,贼僧回来又制止他杀我。某虽有恻隐之心,但你是贼僧之妻,过去不知你们杀了多少人?天诛难逃,还不速来伏首受刃。”那个女子稍抬其首点头说:“你根本不了解情况,我并非他的妻子。”番作不等她说完就冷笑道:“你不要闪烁其词了,想过一会儿等小喽罗们回来为你丈夫报仇,这点伎俩我是不会上当的,不想说就算了。”举起恶僧的菜刀就要砍,女子赶忙后退说:“且慢!我有话讲。”但愤怒的番作刀尖还是紧逼不放,她躲躲闪闪的犹如被雪压弯的嫩竹,慌得右手伸出来挡,用左手推着,跪着一条腿向后仰身,往后边转着圈躲,番作还是相逼不舍。砍一下就躲开,扫一下就趴下,想站起来刀就在头上晃,她一边逃一边将手伸到怀里。当番作杀到眼前时,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说:“看看这个您就不会怀疑了,您要明辨是非。”番作迎光仔细看了她两手拿着的信中用毛笔写的姓名,不觉把刀收了回来。信上的名字和印章使他迷惑莫解。是和尚老婆贼妻的情书么?但又明明是一个武士的遗书,其中定有缘故,于是对那个女人说:“就将缘由说说吧!”番作稍微退开一点,把刀插在席子上,跪坐看着她。这时,那个女子把信卷起来擦擦眼泪说:“我本来就不该给他看庙,今晚这场灾难又加在我身上,应该将实情说给你听听。现在也无须隐瞒了。我是御坂人氏,井丹三直秀的女儿,名叫手束。我父直秀是镰仓将军〔指持氏〕 恩顾的武士。听说持氏灭亡,二亲王去结城又被围困。他立即离开御坂,仅带十几个人驰赴结城。经过几年的战斗,少主武运欠佳,上月十六日,结城陷落,父亲直秀和不少有名的将领一起阵亡。这是他临终的遗书,城陷之日交给我家老仆带回御坂。母亲从去年就仰望那边的天忧虑,结果忧虑成疾,在生命垂危之际又传来了结城陷落、父亲阵亡的消息,于是病情日趋严重。回来报信的老仆因伤重和旅途劳累,知道活不成了,便剖腹殉难,当场丧命。家里的奴婢怕受牵连,不知什么时候跑得一个不剩。只有我一个人在看护母亲的病。我们母女如同悲鸣的秋蝉,没等秋尽母亲便油枯灯熄,终于在本月十一日去世。葬礼也多亏少数几个亲近的乡里,乘着日暮昏黑送到庙里。昨天是父亲去世一个月的忌辰,今天是母亲的头七。带来一点布施聊表心意,昨今两日去坟上扫墓,庵主殷勤安慰,让我暂时看庙,他就出去了。这些事昨夜就告诉过您。这座庙叫拈华庵,庵主的法名叫蚊牛,是远近乡民的皈依僧,我家也是施主,就毫不怀疑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为他看了一天庙。庵主回来后才知道他是别有用心的。太卑鄙了,不知这个和尚什么时候起了坏心,为了留我住一宿,就设下诡计让我看庙,深更半夜回来,缠住我秽言秽语地进行出家人所不应有的种种调戏。我吓坏了,坚拒不从,他就将我拉过去举起菜刀威胁。我怕他声音高了,一旦您跑进来会被他怀疑,想不到您把他杀了。这都是前世的报应啊!一个佛门弟子贪恋女色,施诡计将我留下,想进行强奸,以至冥罚立即及于其身,多么可悲啊!您在这留宿之事还未来得及对他说,就出了这种事。他怎会知道除我之外还有人呢?您自己想想会解除怀疑了吧。我也是结城的余党,乘他人之危以利己,将您捆送到京都去,我也跑不了。说我是杀人劫物的贼妻僧妇,实是天大的冤枉。这个不白之冤不洗清我不能死。不仅如此,更不能玷污亡父之名。想到这里,才怜惜我这条不值得可惜的生命。”说着在揩眼泪。这个勇敢少女的一番话,说得番作不觉拍着膝盖说:“原来你是井丹三直秀的女儿呀!方才看了你的那封信,上边写着直秀的名字,心想如非同名的别人,其中定有缘故,这才想听一听。我还没有把我的名字告诉给你:家父是镰仓世代相传的近臣大冢匠作三戍,我是其子番作一戍。你父和我父共同伺候二亲王,从围城之日起就同守后门,亲密无间,无所不谈。及至城陷之日,我和父亲另有打算,一同逃出虎口,跟着二亲王来到樽井。少主在该地蒙难,父亲匠作也被斩杀。我当场杀了父亲的仇人牡蛎崎小二郎,夺了主君和家父首级,浴血奋战搏死脱逃。一昼夜走了二百来里,远路到此想埋葬这三颗头颅,就在这个庙的墓地,恰好在一座新坟旁边掘个坑,悄悄埋在那里,然后才来借宿。我是个逃亡的人,有点风吹草动心里就搁不下,对和尚方才说的话也没听清,心想一定是要害我,就急忙动手将他杀了。这似乎有些鲁莽,但却在无意中救了你。这大概是神佛的旨意吧!另外有件事虽很难开口,但还得说给你。在围城之日,直秀大伯对我父亲说,如果少主时来运转,东国平安无事,我有个女儿想给你作儿妇。我父亲说,这真是公私两幸,定受恩赐。两位老人说定后,未实现这个心愿就双双战死。其子女死里逃生互相通名而相识,实在太薄命了。尽管方才实属误会,但如将你误害,过后一旦了解真相,向死去的父母合掌礼拜时何以解释?太危险了。”说出了自己和她的婚姻大事,一片赤诚流露在话语间。手束仔细听着,又打开方才那封信说:“虽早就闻听大名,却没想到在此互相通名,您就是番作,真是扯不断的姻缘,请看这个。这是父亲临终时留下的遗书,对你我的婚事,他深表遗憾。那个口头婚约还没有徒劳,您埋葬主君和父亲三颗头颅旁边的新坟,就是我母亲的坟茔。说我们是双方老人许下的夫妇虽然有点令人害羞,但我从今天起就想同你共存亡,别无他求,请多关照了。”说着以手掩面。番作听了叹息说:“想不到两家父母不仅在这里并冢守护二亲王的遗骨,而且你我姻缘的巧妙遇合也一定是父母亡灵的引导和安排。那么我就带着你远走高飞,隐遁起来吧。然而都正在守孝服丧,也无法成亲。待十三个月的服丧期满,再结拜成亲。”手束点头同意说:“我也是这样想,你既已杀了蚊牛法师,人们不会不知,不久大祸将至,我想也难回御坂的家。在信浓的筑摩有我母亲的亲戚,特别是那里的温泉可治手伤。从前净见原天皇到这个温泉去过,所以轻部朝臣足濑等就在那里造了行宫,现在还叫作御汤。我们就一起去筑摩乡吧!”番作就依她所劝,趁着天未亮赶忙带着手束走出拈华庵。仅仅走出一里多路,回头再看时,庙那边起火,照得周围通亮。手束见了吃惊道:“太可怕了,出来时心慌没有灭火,又造成错误。”她这样地嘟哝着。番作听了笑着说:“手束,不必惊慌,拈华庵是山上的庙,虽是远离尘世的佳境,但在此乱世,清白的和尚甚少。那个蚊牛尚且贪淫,擅自起了坏心。他死后无人做住持,必然成为山贼之寨。所以我出来时把埋着的火拨出来,把纸门和帘子点着,那个庵室恐怕已成灰烬了。蚊牛确实有罪,只是尚未得逞便被我杀了。虽不值得可怜,但亦非心之所欲。因此火葬了和尚,得以掩盖其羞耻,这也是我的一片苦心。那里是君父的坟茔,放火焚烧虽然不好,但不愿其成为山贼之寨,是不得已而为之。日后倘我得志,即使在那里建造一座伽蓝也不困难吧?”经这一解释,手束才明白,不住感叹。借助火光,跟在身前身后,匆忙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