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第2/3页)

“我想回家!”这里面有着某种时代的声音。我愿意把它理解成80年代中国理想主义者的呼喊。这里面的哀伤、脆弱和坚强,都蕴含在对一个姐姐的温柔倾述里。这个世界是坚硬的,姐姐就是心底那最柔软的部分。姐姐意味着安慰,甚至精神上的救赎。

为什么是“姐姐”?

80年代之前,中国没有这样的姐姐的形象。30年代,蒋光慈写下《少年漂泊者》。少年为了国耻和工人,与帝国和强权相争,死在了敌人的枪下。他在绝境中,并没有呼唤姐姐。他在呼唤一个新中国。50年代至70年代,女性在新中国内,作为革命的主体被构建了起来,“妇女能顶半边天”,政治运动接连不断,期间也不可能产生出抚慰人心的姐姐来。把时间往前推,倒是沈从文在二三十年代写下了一些女性形象,颇有一种纯净美好。最有名的是《边城》里的翠翠,然而那是一个妹妹的形象。那样的妹妹惹人怜爱,却不是可以“带我回家”的人。

姐姐是一个温柔的女性,也是与母性相通的,一种甚至有着超出世俗的光辉的女性。

在孤立无援的夜里,姐姐是可以倾诉的。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姐姐可以牵着你的手。

这让我想起了圣母玛利亚的形象。在苦难中,在整个世界都背弃了我的时候,在一切希望都破碎的时候,圣母玛利亚伸出了双手。那不仅是一种抚慰,也是一种灵魂的救赎。这样宗教性的救赎感进入到世俗里面,幻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年长的、抚慰人心的女性形象。那样一种孤单少年,落魄诗人和“姐姐”般的妇人的亲密关系隐藏在西方文学里。想想卢梭和华伦妇人,想想邓肯和叶赛宁,想想普希金那些写给贵妇们的诗。

“文革”后期,中国经历了一个巨大的民族心理的创伤,也同时经历着西方文化的强劲影响和现代化转型。这其间,有着复杂深远的心路历程。而在其中,一些变化,一些新的形象,也出现了。

其中之一,就是“姐姐”。

这不是诗人与贵妇故事的中国版,当然也不是圣母玛利亚的遥远投影,然而他们之间有着隐秘曲折的联系。这个世界是如此强大而堕落,姐姐,我们回家吧。

张楚的“姐姐”唱遍了大江南北。受影响最深的是70、80这两代人。姐姐开始火的时候,正是70后风华正茂的时候。有多少人借着这首歌,喊出了一个受伤的姐姐。然而这不是唯一的姐姐的形象。80年代末,顾城写下了《铁铃》。这首诗有一个小标题,叫做“献给在秋天离家的姐姐”。顾城反复说道:“你走了。”他回忆起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光,那是一段完整温暖的家里的时光。你走了,我的世界破碎了,我要学着开始走路。海子写下了《日记》。这首诗在海子离世后,成为了中国流传最广的新诗之一。在结尾处,海子写道:“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是一个在张楚的“姐姐”中出现过的孤单少年的形象,只是更加绝望。

众人的合唱到了尾声。歌唱到最后,难免有些寂寞的感觉。人一多,嘈杂喧闹,便掩盖了这种寂寞。“牛逼!”有人在喊。张楚始终面无表情。他没有很激动,也没有回应歌迷的呼喊。从1991年到现在,这首歌,他也不知唱了多少次了吧。我曾听过一个段子,是张楚说再也不唱姐姐了。这个段子让我有点失落,因为那时我还没听过他的现场,也让我有点兴奋,因为这太像那个一言不拢、转身就走的张楚了。既然这世道已经如此肮脏,既然金钱可以让姐姐妹妹们都分开双腿,那我就不唱了吧。

也许我听到的段子是假的。张楚唱完了整首歌。歌迷们也得到了畅快的满足。橘子音乐节并不大。这样的舞台也许很难让他兴奋起来。那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和张楚一起高歌的也就只有一小撮人。再过几天就该大地震了,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