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我听过一次张楚的现场,在四川地震前的橘子音乐节。张楚显得有些拘谨。“姐姐”的前奏响起来的时候,现场明显沸腾了起来。天色已经晚了。许多人跟着大声唱着:“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舞台前的灯光流溢在台前的合唱者脸上。“张楚!”一个胖子高举着双手,摆出和平的手势,“张楚!活着!”他大喊。他憋着一股劲,脸上有种宣誓般的庄严。

流行歌手的粉丝不可能这样表达,不可能对偶像高喊“活着”。这就是中国的摇滚乐迷。

摇滚乐说出了一些被深深压抑的东西。那些无法言说的愤怒,深处的哀伤,叛逆和挣扎,在摇滚里被传唱。那些没法说出的话,你唱出来了。世道是这样艰难,活着就是最大的反抗。这是我从胖子脸上看到的东西。

“姐姐我看见你眼里的泪水,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乐手们娴熟地伴奏着,张楚肩上挂着琴,状态还不错。合唱在继续着。

1991年,《中国火Ⅰ》收录了这首歌。这首歌大热了起来。那时真是摇滚乐的好日子。海外资本和摇滚乐在80年代的积淀碰撞在了一起。魔岩公司推出了唐朝乐队和魔岩三杰,随后又在香港办了一场把中国摇滚推向高潮的演唱会。这都是众人熟知的故事。

然而我更倾心那些幕后的小段子。据说当时海外的投资人来找张楚,一言谈不拢,张楚披上军大衣就走了。这是我所想象的,“姐姐”的作者。穷,土,傲,简单直接,没有媚色,没有废话。我没有兴趣考证这个段子的真假。

有人说姐姐是张楚的初恋,有人说这首歌是写给一个为理想死去的女孩的,于我,这些寄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首歌唱出了一个少年,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那种脆弱和孤单。冬天来了,雪还没下,面对这些人们,我必须穿过他们,带着我的回忆和恐惧,带着你的温柔和安慰。这样的情景连贯起来,勾画出来的,是一个80年代的,从小地方来到大世界的,带着诗意和理想的少年出走者。这个少年若流于俗套,那种脆弱又孤单的感觉马上就消失了。出来混,无非图个钱。今天挣不到,明天再挣吧。这其间有挫折,但是没有脆弱。脆弱感来源于对理想的坚持。80年代的理想主义正被“金钱至上”的市场经济迅速吞噬。坚持理想,是一件鸡蛋碰石头的事情,然而少年依然出发了,他在走向一条没有路的路,走上一个绝境。姐姐并不在他身边,姐姐的形象陪伴着他。

然而他看见的是“姐姐眼里的泪水”,他想追问的是“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这里就出现了一件残酷的事情:姐姐也是被侮辱和损害的人。她并没有力量来保护这个少年。少年从中看到了自己的现实:他是彻底地孤立无援,也是彻底地无路可走。他甚至连一个温暖的姐姐的形象也不能拥有。这个世界的阴暗,没有放过他,也没有放过姐姐。他的愤怒和委屈,伤痛和坚持,却只能隐忍在心底。这本来就是一个人,和一个世界的抗衡。他只能唱到:“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说这很美!”他想说的是,这很美,无论受伤,无论怎样,这是美丽的。这真是一种把最残酷的现实化为最浪漫的诗歌的转折。这里充满了一种80年代的诗人气质。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我不服。我要向前走。然而路没有了,连心底的安慰也没有了。怎么办?

胖子还在高喊:“张楚!活着!”众人也在高唱。现在已经来到了高潮,“噢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啊!我有些累了!”张楚扯着喉咙唱到:“噢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啊!你不要害怕!”

这高亢的、激越的、痉挛般的呼喊终于流露出了安慰和温暖,尽管是那么微弱。没有路了,没有希望了,那我们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家吧。乐迷们的呼喊让我感到了一种悸动。他们想要回家吗?他们心里都有着一个姐姐吗?理想主义者最后难道就是一群摇滚乐迷吗?在夜色中喊出心底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