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有病的人 读《地下室手记》(第3/3页)

叙述进行到这里,小说的高潮自然而然地到来了。也许在一个对黑暗有深入体验的读者眼里,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是高潮,都充满了撕开血肉的力量。而尽管如此,接下来的这个场景还是将主人公内心的挣扎、焦虑、懦弱、畏惧、空虚以及情绪的反复跌宕有力地凝聚在了一起,像黑暗的中心以最大的力量刺伤了读者的眼睛。莉扎果然来了,她到来的目的显而易见。“我再也……我想不再去那里干了。”莉扎打破了僵持已久的沉默。沉默本来可以掩饰文官的尴尬和虚弱。而这层面纱被揭开了,一股无名的怒火随之从文官胸口升起,与他那天对莉扎的同情一样,他的愤怒里也蕴藉着对自己深深的绝望。“拯救你!什么拯救!真是笑话!我恐怕还不如你哩!”他那直抒胸臆的气质又喷薄而出。而这次,是出于对莉扎到来的恐惧、愤怒和自轻自贱的冲动。他坦白自己是如何将屈辱变态地发泄到了她身上。他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要莉扎痛哭,想要她屈辱和歇斯底里。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那就是,他不仅玩弄了莉扎的身体,还得意地玩弄了她的心灵。“为了我自己的一杯茶,我才不管它天崩地陷!你知道不知道?我知道,我是个恶棍,下流痞,自私鬼,懒蛋。”这与其说是扯去了假面的怒骂,不如说是他丧失了任何希望,直面自身的哭号。莉扎恐惧而屈辱地看着他流着泪痛骂自己,突然站起来,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他们都哭了。

这样绝望的哭泣,猛然爆发的哭泣,肆无忌惮的哭泣,也会随着气力的消耗而渐渐消失,生活仍将继续,死亡仍将继续。陀氏不给他笔下的人物丝毫的退路和曙光。八级文官和莉扎诞生在他笔下,他就是这些卑微者的上帝。而命运如何对待他的,他就如何对待他笔下的人物。在莉扎走之前,文官又做了一次嫖客。这让人心酸,甚至让人恶心。然而这很真实。

地下室里是没有爱情的,一个人连人都算不上,如何能爱?主人公坦白道:“我在这地下室中能想象的爱情只有争斗。这争斗始于仇恨,最后是精神上的征服。至于以后对被征服者怎么办,那是我无法想象的。”这样的话丝毫没有让我感觉陌生,在阅读中我时时提醒自己是在阅读一个19世纪的俄国人的作品。而一次次剧烈的震撼无法不让我承认地下室简直就是一个隐喻。因此,卑微者的声音才会一直在我耳旁响彻:“我知道我这样讲会使你们愤怒,你们会气急败坏地大叫。你在你的地下室诉你自己的苦吧,可你就是你,不是‘我们!’但我仍然要这样说,先生们,我可不是用‘我们’为自己壮胆。至于说到我自己,我有勇气在自己的生活中把事情干到底,而你们却连我的一半勇气都没有,反而把自己的怯懦当作是审慎,以此自慰,以此自欺。”

2002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