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有病的人 读《地下室手记》(第2/3页)

第二天,他早早去了,然而“被他们撇在一旁,压抑而屈辱地坐着”。他根本无法融入这伙人中。他拼命喝酒,内心里滚涌着惊涛骇浪。屈辱、憋闷、厌倦、亢奋、高傲、惶恐,这种种体验交织挣扎在一起。他终于乘着酒兴,说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祝酒辞。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话把这帮家伙给激怒了,嚷着要将他赶出去。他想大闹一番,却又立刻被深深的惶恐所裹挟。可笑的一幕出现了,他饱受了侮辱之后,竟开口要西蒙诺夫给他六个卢布,以便和他们一起去妓院。这个可怜的人,独自上了马车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在自取其辱,意识到自己的卑鄙和卑贱。一个念头应运而生。“一进去我就给他一耳光。”这大概是维护尊严的唯一办法了。这个念头激得他亢奋无比,惊恐不定。他催促车夫拼命赶车,甚至一拳打在车夫脖子上。最初的狂怒和亢奋过去之后,内心加剧的虚弱和软弱令他陷入了更深的耻辱中。这一耳光他终究是打不出去的。当他开始幻想自己被抓入警察局后悲惨的下半生时,这无形的一耳光其实已结实地打在他自己脸上。

到了妓院后,他的身份恢复成了一个迟到的嫖客,而非复仇者。发泄过后,他竟对这个叫莉扎的妓女讲起了干这行的悲惨命运,讲起了正常生活的幸福,讲起了健康的爱情。他自认为这是一场游戏。他想象刺激一只小动物似地用这些饱含情意的话去刺激莉扎,看看这个堕入风尘的女子会有什么反应。“难道这么年轻的心灵我都征服不了?”这是一句关键的话。这句话模糊地提醒了我们他何以要用如此温情脉脉的口吻来诉说。他的语气中有一种诱惑的味道。“只要丈夫是个诚实善良的好人,爱情怎么会消逝?新婚的激情会过去,确实的,但随之而来的爱情更美好。两人心心相印,同甘共苦,彼此肝胆相照,不存半点芥蒂。”他描绘了一个梦,一个来自天上的梦。一个因为苦难而透彻,因为透彻而阴暗的人是不会被这梦里的天堂打动的。他知道梦仅仅是梦,现实永远是现实,就像西谚云“石头永远是石头”一样。因此,这个进入诉说状态的嫖客滔滔不绝了一阵后,又惶恐地想道:“哎呀,如果她现在哈哈大笑,我真要无地自容了!”莉扎没有。莉扎迟疑、犹豫而小心翼翼的状态显露了她还是一个未被苦难全然吞噬的人。她在听着,听着自己的伤口被揭开,自己的耻辱和苦难,别的女人健康而和平的生活,老板的榨取和嫖客的蹂躏,每况愈下的现状和凄凉的前景,渣滓般彻底无意义的生活……“别的人常有孩子来扫墓,或是父兄、丈夫来纪念,而你呢——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回忆,茫茫世界,没有一个人会记起你……”这个生活在阴暗角落的人显然进入了一种近似迷狂的诉说状态,他对莉扎所有的温情、怜悯、同情以及愤懑里都蕴藉着对自己无可奈何的绝望。正因为这样,他的诉说才显得特别动人。莉扎哭了,又笑了,想抱他,又不敢,只是在他的胸口埋下了头。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把这个游戏玩得如此逼真。他自己会如此真切地进入角色。我相信在这一刻,这个热忱而阴郁的男人是真诚的,他的话发自肺腑,否则,他就不会留下地址。也许,他还隐隐地爱上了面前这强忍着伤痛的女人。

他那泣着血泪的诉说,让我们感到了某种人性的光辉。那些大篇大篇对苦难的控诉就像是优美的诗篇。这种光辉确实以诗的形式出现过。长诗的作者是涅克拉索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时代人。他的长诗中的主人公成功地拯救了社会底层的女子。那真是充满了力量的形象。仿佛有意在形成某种反讽,陀氏笔下的八级文官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就开始后悔。“干吗把我的住址硬塞给她?她如果来了该怎么办?”与涅克拉索夫的浪漫和力量相比,陀氏更凸现了某种残酷和真实。这个八级文官,这个活得压抑而屈辱,连薪水都不能按时发给仆人的人,时时要提防和遭受倾轧和侮辱的人,他能为一个妓女做些什么呢?更关键的是,他内在的困境早已与外在的困境融为一体。他的内心空空荡荡。只有伴随着戏谑和反讽,他对自己和他人的关怀才会小心地显露出来。这个极度压抑的人,只有在极度反常的状态下,他才能在心灵深处恢复片刻的正常。莉扎正是遭遇了这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