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神力的容器 读《歌德谈话录》(第4/5页)

而歌德的对天才的把握却不同于叶赛宁或兰波的孤注一掷。他显得要从容和有分寸得多。在谈话录中,他也多次谈到朴素、虚心和心胸广阔的学习。他对学习的关注甚至超过了对天才所倾注的心力。1827年1月4日,他第一次从容地谈到了大师对前人的吸取:“每逢看到一位大师,你总可以看出他吸取了前人的精华,就是这种精华培育出他的伟大。像拉斐尔那种人并不是从土里冒出来的,而根植于古代艺术,吸取了其中的精华的。”在此他关注的重心全然落在了吸取上,对天才只字不提。1827年4月1日,歌德又从学习的角度提到了对前人的吸收,他说:“一个资禀真正高超的人就应感觉到这种和古代伟大人物打交道的需要,而认识需要正是资禀高超的标志。”并呼吁道:“让我们学习莫里哀,让我们学习莎士比亚,但是首先要学习古希腊人,永远学习古希腊人。”天才与学习注定是有着天生矛盾的,天才要冲破樊篱,要实现自身。它在拼命前进或突围时几乎同时具有天使的光辉和魔鬼的狰狞气质。它要抵达某处,命中注定只有它才能抵达,前人在什么位置,都与它无关。歌德显然深知这一点,在这里他没有使用“天才”的概念,而用“资禀高超”将之取代了。

1828年12月16日,歌德在谈到他与席勒的合作时说:“我们固然生下来就有些能力,但是我们的发展要归功于广大世界千丝万缕的影响,从这些影响中,我们吸收我们能吸收的和对我们有用的那一部分。”对自己的作品,他坦白,“有许多东西要归功于古希腊人和法国人,莎士比亚、斯泰恩和哥尔斯密给我的好处更是说不尽的。”歌德在这里的口气像是一个博雅的学者,而非诗人。他轻描淡写地提到生来的能力,我想仅仅是指一些人们都与生俱来的能力,而非在其他场合怀着敬畏所感受到的“精灵”之类的东西。果然,歌德1832年2月17日的谈话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说:“一般说来,我们身上有什么真正的好东西呢?无非是一种要把外界资源吸收进来,为自己的高尚目的服务的能力和志愿。”在此之前他还以一种俯瞰似的口吻说道:“事实上我们全都是些集体性人物,不管我们愿意把自己摆在什么地位。严格地说,可以看成是我们自己所特有的东西是微乎其微的,就像我们个人是微乎其微的一样。我们全都要从前辈和同辈那学习到一些东西。就连最大的天才,如果想单凭他所特有的内在自我去对付一切,他也绝不会有多大成就。”歌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天才和学习正面放在一起比较,显然他认为学习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天才。

将歌德关于天才和学习的谈话放在一起看,你很难相信这些话是同一个人说的。然而,事实如此。我的理解是,天才不是无土的树根,它像每一颗健康的植物一样需要供给和滋润,而天才作为一种力量,本身却蛮不讲理,要冲破一切,它在前进的同时也给自己制造着致命的缺陷。它不守秩序,统领万物的规律注定不会放过它。天才要冲破的,不仅是文化,作为一种比生命本能更强大的力量,它还要冲破道德、健康等区域。它不仅在文化吸收上会对赋有天才的人造成缺陷,在许多其他方面也会对这些光辉而不幸的人们造成伤害。它注定要实现自己的同时也在成就一个悲剧。因注目天才而双眼发亮的叶赛宁和兰波被这种力量裹挟而去,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歌德显然对天才心怀畏惧,他努力以对外界的吸收来平衡自己,他在重重的艰难与矛盾中努力寻求一个平衡点,强调学习某些时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自救途径。他是如此的渴望平衡,渴望和谐,无论在天空还是一滴水珠里,他都能见到神的影子。而他生命的运转的确也符合了他的渴望,他的和谐随着年龄增长。将天才和学习放在一起来看的歌德,是一位创造了无数永恒篇章的诗人,也是一位博大睿智的学者。他说学习比天才更重要,说这话时他是丰富的,谦卑的,安全的,也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