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重振乾坤 读《哈姆莱特》(第2/3页)

哈姆莱特说:“丹麦是一所牢狱。”他也深知自己与其说是一名复仇者,不如说是一名囚犯。绝境的确立和自由的丧失已经使他感到自卑:“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疯狂中的哈姆莱特在复仇的问题上一再犹豫和迟疑,除了他所自白的,要证实鬼魂的话的确属实外,更多的原因还在于他被仇恨所激起的罪性体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到底气不足,感到自身的不洁。这种来自内部的黑暗是哈姆莱特以前所未曾体验的。他一直活在纯真的光明里,体验着人性的美好。仇恨带来了破坏和毁灭的欲望,也引出了哈姆莱特内在的魔性。就像忽然看见了外在的罪恶一样,他也忽然看见了自己内在的罪恶。

“我很骄傲,使气,不安,还有那么多的罪恶,连我的思想也容纳不下,我的想象也不能给它们形象,甚至于我没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把它们实现出来。像我这样的家伙,匍匐于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内在的困难又一次喧宾夺主,占据他的心灵,折损了他的锐气。哈姆莱特的沉思和自省气质,始终在妨碍着他的行动。他本是一个诗人,敏感而脆弱。命运实在委屈了他。他看到的永远比眼前所见更深更远。所以,深沉丰富的痛苦便将永远与他为伴。他的内心逐渐虚弱,灵魂的黑暗无限地深入和扩展。在与母亲单独会面前,他竟发出这样的感叹:“心啊!不要失去你的天性之情,永远不要让尼禄的灵魂潜入我这坚定的心胸。”他开始有意抵御黑暗,而再这样下去,他面临的就不是如何“重振乾坤”,而是如何拯救自身了。在更深沉的虚弱到来之前,他终于刺出了复仇的一剑。

而这一剑没有刺在国王身上。莎士比亚让哈姆莱特误杀了偷听他说话的御前大臣,并让国王做出了反击,将哈姆莱特骗出丹麦,乘机暗害。镜头暂时转向了一位无辜的少女,奥菲利亚。奥菲利亚是御前大臣的女儿,也是令哈姆莱特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与哈姆莱特一样,她也从小生活在王宫中,诗与梦里。她的天真、纯洁以及内在的完美和哈姆莱特如出一辙。他们简直就是同一灵魂的不同化身。命运让他们心灵相似,同时又让相似的苦难降临到他们身上。奥菲利亚先要面对王子的突然疯狂,对此她无所适从,只能按着父亲所说的去做。显然,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完美无瑕,如同旧国王在哈姆莱特心中的形象一样。哈姆莱特的疯病尚未好转,她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为惨烈的事实——王子杀死了她的父亲。她承受不起如此重大的灾难,她的世界也破碎了。而“复仇”或“重振乾坤”的重担却没有降临到她肩上,她选择了死亡,悄无声息。

关于她死时的情状,我们只能由王后的口里得知,落水后,“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在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儿歌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了泥里。”这哪里是死亡,分明是沉睡、洗涤或者新生。灾难降临后,自始至终,莎氏没有让奥菲利亚说一句话。关于她的内心我们无从窥探。这正是莎氏的高明之处。他关上叙述的门,却将无数想象的窗子留给了我们。奥菲利娅的心灵也由此变得无穷无尽。“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她选择了毁灭,而哈姆莱特继续生存。

哈姆莱特躲开国王的暗箭,回到故土后,首先来到了墓地。除了种种偶然因素外,一定有某种内在的原因使哈姆莱特将墓地选作了自己的现身之处,在一颗焦灼的心难以前进的地方,悲凉会辽阔地荡开。哈姆莱特正是面临了这样的境地。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平息。伟大的灵魂,卑微的灵魂,最终都会在墓地恢复宁静。哈姆莱特显然深深感觉到了人世的飘忽和恍惚,感觉到了在死亡面前伟大的虚妄。一种深深的厌倦和虚空感折磨着他。他不禁悲叹:“亚历山大死了,亚力山大埋葬了,亚历山大化为尘土,人们把尘土做成烂泥,那么为什么亚历山大所变成的烂泥不会被人家拿来塞啤酒桶的口上呢?”他感伤亚历山大,也感伤着自己。墓地其实正象征着哈姆莱特的心境。他的斗志、锐气、勇气渐渐消弭,重振乾坤的力量和雄心也趋于微弱。这时,复仇已是哈姆莱特最后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