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重振乾坤 读《哈姆莱特》

“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一开始并没有在哈姆莱特心中出现。世界对他而言是稳定、安详而平静的,他活在自己精神的牧野上。敏感和沉思,这两种禀赋使他时而像个诗人,时而像个哲人。沉重和痛苦从没降临到他心中,他仅仅拥有一种梦幻般的忧郁。

忧郁是因为天性和完美的不可企及。而美与真仅仅与现实存在距离,它们并没有分裂和脱节。一切都有待开始。因此,哈姆莱特才有足够的信心宣称:“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他的忧郁里也充盈着向上的光辉。

父亲的突然死亡对他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父亲是他心中的理想人性的化身,从而凝聚着他单纯的仰望。就在他失去重心而陷入深深的悲伤里时,父亲的鬼魂告诉了他自己死亡的真相。于是,哈姆莱特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自己的叔父暗害了父亲,随即登上王位,并娶了自己的母亲。这是生活在梦里的哈姆莱特所难以想象和无法接受的。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不可逆转的事实摧毁了哈姆莱特精神的宫殿。哈姆莱特的世界坍塌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残忍的觉醒。他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了世上随处可见的灾难和罪恶。在此,他必须首先面对一个问题:是直面这一切还是逃避这一切。诗人哈姆莱特选择了面对,并展现了他的智慧和勇气。他发誓要复仇,并深深悲叹:“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振乾坤的责任。”

在哈姆莱特眼里这是一个堕落的时代,但他没有接受这种堕落,没有任其摆布。他在此展现了承担的激情和力量、对世界的想象与大爱。他要按照自己的理想把处于混乱中的世界拯救起来。他痛苦的根源与矛盾也就在此。如果他需要实现的仅仅是复仇,那问题就要简洁得多,他一剑杀死弑君者就行了。然而实际上他要面对的是如何使下沉的土地上升,混乱的恢复秩序,破坏的恢复完整,纷争的恢复和平,肮脏的恢复洁净,沉沦的恢复尊严,使人重新成之为人。他要对世上的罪恶负起责任。这是哈姆莱特的高贵之处。这种高贵将他与一般的复仇者区别开来。而他要实现的这一切,却全然不是单纯的复仇所能达到的。相反,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复仇并不能伸张正义,它只能在一泄个人私愤的同时加剧世事的动荡。哈姆莱特体验到了这一点,于是他的一举一动便显得非常艰难。罪恶继续存在着,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张扬,几乎所有人都被蒙蔽。哈姆莱特被迫醒来,不得不承受世界强加于他的重负。他的梦与天真都被粉碎了。作为一个清醒者和承担者,“重振乾坤”成为了他生存的重心和意义。而这显然是他所无从下手的。无论复仇与否,在“重振乾坤”这一重负下他都将失败。于是,这些内心的障碍、矛盾和艰难动摇了他生存的意义。

“生存还是毁灭”由此成为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在奋斗中扫清一切,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哈姆莱特拥有强烈的思考的激情、沉思的禀赋和自省的精神。作为诗人,这些都是优秀的素质,而作为行动者,这些却是致命的缺陷。哈姆莱特内在的困难与外在的困难并不是同一层面的,正因如此,它们才内外夹击,将这个必须行动的诗人一步步逼向最后的悲剧。最接近生死边缘的,接近那无限光明与黑暗深渊的,便是疯狂。哈姆莱特在得知真相的夜晚,声称自己“有时候要故意装出一幅疯疯癫癫的样子”。他在关键时刻的自制、果断与冷静确实证实了他的疯癫的虚假性。而他在不经意间吐露的真言又确实暴露了他内在的紊乱与疯癫。种种黑暗元素在碰撞的电光火石间,迸发出一种令人目瞪口呆的穿透力。这是无法伪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