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 家园 美 读沈从文

沈从文最打动我的,是那些天真又粗野的文字,《媚子,豹子与那羊》、《龙朱》、《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月下小景》、《如蕤》。这样的篇目有很多,形态各异,但都有着一种粗野的生命力,决绝,坦荡,至情至性,不计后果。沈从文的文字并不凌厉,乍眼看去,显得干净而温润。而你若是进入到文字内部,触及到故事后面的东西,却会不知不觉地被点燃。

很多沈从文的书上都有他20岁的相片。那时他还没去北京,在湖南保靖做第一军统领官的书记。相片上他短发乍起,脸庞略带棱角,目光粗野凌厉,像一只小兽。因为一场病和一个朋友的死,他萌发了“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陌生世界走去”的念头。对他来说,这是一场以青春为筹码,孤注一掷的赌博。而北京并不欢迎像他这样除了激情外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北京的冬天尤其令他感到漂泊的艰辛。他开始住在酉西会馆里,每天穿着薄薄的单衣去泡京师图书馆。半年后搬去了银闸胡同公寓,进北大旁听,才结束了孤独的日子。辗转没有令他学习中断,而饥寒却不是仅凭“见贤思齐”就能解决的。57年后,沈从文回忆起30多年前,说那时“有一顿无一顿是常事,幸好有些熟人,到处都曾做过不速而来的食客”。底层生活在带给他挫折同时也向他提醒,他永远无法真正进入这座城市。沈从文倔强地留了下来,这倔强正来自于他那粗野的生命力。

十多年后,当他凭着一支笔在城里站住脚跟,他还反复重申自己是个“乡下人”。他一直认为自己不属于城市,怀念着故乡,并在怀念中令记忆里的故乡无限美好。他有着潜在的自卑,又有深深的自傲。“乡下人”在他那里不仅是一种身份,也包含着对健康、自然的人性的向往。他说自己坐在房间里,耳朵里永远响的是拉船人的声音、狗叫声、牛叫声。只有在那样的回忆和遥想中,他对人性美好的企盼才会变得具体。他相信人可以无所顾忌地爱,自然坦荡地嬉笑怒骂,平静地面对死亡,为了尊严不惜以命相拼,与自然争斗、拼抢、戏谑,同时又在深处和谐。这一切与都市相去甚远。以他野孩子般的眼光来看,城里人都显得病态、萎靡。同是表达爱与性,《月下小景》里的两个年轻人表达得自然,酣畅,“如死般坚强”。而《八骏图》里的教授们却个个显得萎靡不振。他们有的整天离不了补肾的小丸子,有的为了不受约束而离了婚。在《绅士的太太》里,沈从文还以讽刺的笔调,描画了一幅慵懒、无耻的生活图景。他表示自己厌恶这种城里人,这种城里人“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

沈从文对野性的遥望也是对都市的反抗,而都市一刻也没停止过对乡村的侵占。沈从文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点。在《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里,他先让七个为了逃避捐税的年轻人避入深山,过起了自足的生活。国家严禁沉湎于野宴,在迎春节,人们因为怀恋旧俗而想起了这几个野人,纷纷跑去山洞里大醉一场。一天后,沈从文就安排七十个持枪带炮的军人要了野人们的命,罪名是“图谋倾覆政府”。我将这个故事看作是沈从文的寓言,对自然最后一线维护也归于破灭。这个故事透露着深深的幻灭感。这种未经污染的野性和美好好似真的存在过。沈从文的好些篇章甚至还有一种挽歌的特质。据说有不少久离故土的华侨在看了《边城》后,都跑回湘西找翠翠。当然他们是失望而返。这种美好只存在于他梦想的家园。他如此敏感,对此不可能没有察觉。早在1929年,他就写下了《夫妇》这样哀叹淳朴背后的愚昧的短篇,然而这样的体察很快就过去了。乡村渐渐地趋于城市,故乡渐渐地面目全非。他还来不及静心体察人心,就被触目惊心的变化拉回到无限沉痛中去了。在《长河》的题记中,他叙述“现代”进入湘西后,那点“真正素朴”的人情美,是如何消失无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