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的抚慰 读白先勇

既然白先勇那么喜欢《红楼梦》,我就先从《红楼梦》说起,颦儿见到宝玉时,大吃了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的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不知就里,笑宝玉胡说。其实他俩早就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见过。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绛珠草,绛珠草修成女体,便随侍者幻形入世,以一生的眼泪还他甘露之惠。这便是他俩的因缘,而宝玉随身的那块玉,却是全书开篇就点明的女娲补天选剩的一块顽石。

这石无材补天,锻炼之后,因缘聚合,幻形入世,历尽悲欢炎凉,终又回到被弃之处,廓廓落落,不悲不喜。在我看来,这未尝不是曹雪芹的自喻。这些笔墨看似宛如梦境,其实正是作者认真用力之处。宝玉入太虚幻境,一僧一道替通灵玉去除蒙蔽,尽是如此,而书里真实贴切,令人如闻如睹处,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王熙凤治宁国府,宝玉大醉,黛玉葬花等等,却尽是幻笔。此等玄机,难为劣根之人道也。“风月宝鉴”现形后,道士说了声:“千万不可照正面。”脂砚斋即批道:“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的正面,方是会看。”而红尘中人,大多只看到人影憧憧,悲欢聚散,不知出离。其实《红楼梦》正是大彻大悟的书。以警幻仙子的话说来,即是以情悟道的书。因此《红楼梦》才显得那么干净,那么如梦如幻又真切无比。脂砚斋还说:“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

白先勇看书自是细心体贴的,年复一年,看得真真切切。梦境即是红尘,红尘中有生灭,有来去。白先勇心着于此。1980年他在威斯康星大学的“红学会议”上说道,“《游园惊梦》的主题跟《红楼梦》也相似,就是表现中国传统中世事无常、浮生若梦的佛道哲理。”这其实也是影响着白先勇写作的一个重要体验。白先勇语言上的干净,作品整体的梦幻感,在我看来,正是源于《红楼梦》的影响。这不仅是在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上的影响,更是气质和心性上的影响。

因此《游园惊梦》再怎么模仿《红楼梦》也只是着于皮相。钱夫人不动声色的悲凉和哀怨是实实在在的,繁华与荒凉的起伏变迁也是实实在在的。白先勇随着他笔下的人物一起在红尘中颠倒挣扎,这与《红楼梦》的以情悟道相去甚远,然而也自有一番打动人心的气质。

白先勇写下了那么多不同的人,有年迈的军官《梁父吟》,风尘中的舞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诚心鲁钝的浇花工人《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受尽欺凌的妓女《孤恋花》,晚景凄凉的教授《冬夜》,刚烈而绝望的大家女佣《玉卿嫂》,善良、压抑、寂寞而不被理解的中学生《寂寞的十七岁》,与绝望游戏和抗衡的异乡人《谪仙记》……白先勇仿佛陪着他们一一活过一次似的,对他们的遭遇予以了深切的同情。这种同情因为程度太深而有了一种无可挽回的黯淡和凄凉感。这正是宿命的氛围。

无论是在风尘中辗转凋零的女子,在底层默然挣扎的下人,还是在异乡艰辛漂泊的游子,都只能在各自的困境中沉伏,都只能受着生活、心灵深处和种种不可知的力量驱使而仓皇向前,白先勇对此有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怜悯。他不苛责,也不嘲弄。他自有一套量度世事的准则,而他绝不以此来评判他笔下的人物。无论那些不幸的人们做了什么,无论他们多么卑琐,残忍而黑暗,白先勇都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这种无语的注视是很抚慰人心的。他在深处无声地传递一个讯息,即我们都在受苦。

这正是白先勇最令我感动的一点。我相信只有对人世有着大善意,并且对命运和人心有着透彻理解的作家才能写出这样的小说。《藏在裤袋里的手》里的吕仲卿形容卑琐,一直停留在童年时对温暖的渴望上。心灵中的某一部分一直没有发育,在现实中局促而笨拙。对性的渴望中潜伏着深深的恐惧。他不需要狂暴的夜晚,只需要单纯的拥抱。而没人来抚慰这个一直生活在小时候的男子。他处处碰壁,在心灵与现实的扭曲中小心而局促,无处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