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一季 兰波

这个男人,在他37岁离开非洲那年,右腿因非洲的瘴疠和关节炎感染而生了毒疽。他是被抬回故乡的。在法国马赛医院,他很快就失去了右腿。这条腿陪着他浪荡了半生。回家后,他的病床前只有母亲和姐姐。这两个女人“照顾从炎热地方归来的凶狠的残废人”。这样的预言曾出现在他多年前的诗里。冬天快来了,这个残废的男人,在病榻上怀念热带炙热的阳光。11年来,他一直在非洲的丛林和大漠里穿梭。他为法国和欧洲人的几家公司做过事;为不法商人护送过枪支、象牙;贩卖过黑人奴隶;组织过护商镖队,好几次险些在激斗中丧命……这个法国北部的小城、他的出生地,无法让他平静。他剧烈咳嗽,在关于冒险的幻想中心神激荡。他的归宿在远方,而这一次,上帝伸出手来,合上了他的眼睛。那时是11月10日,1891年。这团燃烧了37年的火焰终于在法国北部的冬天里静息了下来。神父在为这个对上帝不敬的男人祝福时,对他虔诚的姐姐说:“孩子,你的弟弟有信仰,您说呢?他有信仰。有一种我前所未见的优质信仰。”他叫兰波,阿图尔·兰波,19世纪法国诗人。

1854年秋他出生于法国北部小城查维勒他的母亲是一个生性孤僻的女人,能干专断。他的父亲是个长期服役在外的下级军官,迷恋非洲,热衷于冒险和追求“放肆的自由”。这样的性格与那个和他共同生下兰波的女人是水火不容的。他们相互折磨,最后离了婚。兰波在这样的家庭中感到深深的窒息。他曾在一篇回忆录中说:“双亲啊,你们给我留下了不幸,也给你们自己造成了痛苦。”兰波身上无疑流着那个下级军官的血。那野性、炙热而疯狂的血液烧灼着他,令他终生无法平息。他最初的压抑和反抗来自母亲。15岁时,他在《七岁的诗人》一诗中回忆了自己的童年:“母亲合上作业本/满意而自豪地走了,却没有/从孩子那饱满的额头下蓝眼睛里/看出他灵魂深处的厌烦。”这首被无数研究者反复引用的诗让我们体验了一个生性不羁的孩子幼年时的压抑和阴郁,也让我们见识了兰波那无处不在的幻想天性。现实被他的幻想一一点化。他灵性十足的目光,穿透尘埃,穿透漫长的岁月。他活在自己灼热的天性和幻想的国土中,那里幽远、张扬、瑰美……他在诗中回忆道:“他梦想眷恋的草地,那里明媚的/波浪,沁人的清香,金色的柔毛/安详地鼓荡着,不断涌起大潮。”在兰波那里,你绝对感受不到夏日午后的绵长、安详和温暖。他的诗里水火交织,个性无限张扬,星火涌向太阳,自身不断分裂,充满了冲锋式的激情与短促,充满了暴力感、阴郁、精灵般的穿透力和炫人眼目的幻美……这一切,自然跟他早年的家庭生活有关。他没有得到多少来自双亲的温暖,一开始他就以一种弃儿般的心态在人世浪迹。他一无所有,因而一无所惧。

兰波上学后很快显露出惊人的求知欲和诗才。他几乎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轻而易举就把那些老实读书的孩子抛出老远。他7岁开始写诗、小说,比起十几岁才开始写作的诗人来,他的起步灵巧,迅速而充满了天赋和美感。兰波的写作时期为他的16至19岁,实际上那只是他写作的成熟期。从他接触文字起,他就未与诗歌分离,直到1875年。童年一闪而过。少年兰波在中学念拉丁语时,热衷于维吉尔。兰波是一个立足于自身的诗人,他最大的学习对象便是自己。一棵树总会按照自身的方式生长,一条河总会按照自身的方式流淌。兰波将这个规律发挥到了极致。他肆无忌惮地生长,与一切偶像决裂。后来他曾明确指出,立意做诗人的人,首先必须研究的是对他自身的全面认识。他应该探寻他的灵魂,审视它,考验它,认识它。心灵对兰波来说是无限深邃的。同时,他还与伟大的诗魂亲近。他与他们相遇,然后,分离。他永远只是他自己。14岁时,他曾给皇太子寄过一封用拉丁语写成的诗篇。皇太子的老师通过学校领导向他致谢。15岁时,他的拉丁文诗歌在杜埃科学院组织的比赛中获一等奖。这使兰波在查维勒小城小有名气。然后,16岁到来了。这是生长、狂想、写作、奔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