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村庄 苇岸

苇岸最让人感动之处在于他是怎么写作的,就是怎么生活的。他的生活简朴,节制,一如他的文字。因为热爱生命他选择了吃素,并将之保持到逝世前。他在北京郊区教书,写作。人间烟火在他的生活中几乎不着痕迹。他以一种春蚕抽丝的方式写作。他的宽厚,让他拥有了许多情义。他和顾城、海子都有过很好的交往。许多诗人正是通过他才认识另一些诗人。他常念叨着帕斯的诗句:“诗把一切诗人变成了兄弟。”他的家距食指所在的医院较近,他就定期去看望食指,给食指带去食品和书报。他说:“长久以来,在我的意识里,诗人与诗歌不分。即使是今天,如果我为诗人或作家做什么,我仍以为,我不是或不单是帮助了他们,而是帮助了文学本身。”朋友们对他深怀敬重。袁毅在《最后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中写道:“1994年9月10日,我儿子出生后,苇岸先生有一次很晚打电话给我,在谈话的间隙,他听到我儿子的啼哭,他以为是他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孩子,这之后他说,为了不打扰孩子的睡眠,他一般不在晚上10点以后给我打电话。此后,晚上他就很少给打电话,有事就在白天打到我办公室。”苇岸像土地一样深厚,像海水一样明净。在与人交往中处处为对方考虑。就此一个细节可以看出,苇岸与那些张扬自我、浸溺在个人世界里的诗人有多大不同。

苇岸是一个自然的诗人,也是一个大地的诗人。在他的文字里你能闻到麦子的清香,能感到雨后的清新和阳光的温暖。他不像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他自己也坦言了这一点,并说自己“非常热爱农业文明”。他就像是一个生活在18世纪的农民,春耕秋收,每天黄昏在田埂上蹲一会儿,再慢慢走回家去。他不是把大地作为一个客体来临摹的。他的血液像雨水般溶入了土壤里,对大地上的事物他怀有一种深情。他不仅作为一个人,也作为一棵麦子、一只胡蜂、一根苇草、一片阳光来感受自然的。当他提笔时,仿佛不是他在写作,而是事物借着他的笔在说话。正因为这样,他的文字才显得非常结实,有一种醇厚深远的力量。他这样写麻雀:“两只麻雀蹲在辉煌的阳光里,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它们眯着眼睛,脑袋转来转去,毫无顾忌,它们时而啼叫几声,声音朴实而亲切。它们的体态肥硕,羽毛蓬松,头缩进厚厚的脖颈里,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袄的车夫。”这样的文字并不漂亮,很简单,但不单薄。许多漂亮的文字空空如也,这样的文字却像木头一样结实。苇岸最动人之处,正是这份简约、质朴,一如他的为人。大地不仅借着他的笔说话,也借着他的笔歌唱。“三月是远行者上路的日子,他们从三月出发,就像语言从表达出发,歌从欢乐出发。三月连羔羊也会大胆,世界温和,大道光明,石头善良。三月的村庄像篮子,装满阳光,孩子们遍地奔跑,老人在墙根下走动,三月使人产生劳动的欲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们想得很远,前面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们满怀信心,仿佛远行者上路时那样。”

这样的文字照耀着我。其实这就是诗,虽然它以散文的样子出现。苇岸刚开始写作时,有七八年努力接近诗歌,直到他读到了《瓦尔登湖》。《瓦尔登湖》让他感到幸福,并影响了他对文体的选择。然而,他的散文依然充满了诗性。可以说,他不是以散文的方式远离了诗,而是以散文的方式接近了诗。他这样阐述自己的写作,“对我来说,我努力去做的,即是将散文作为诗歌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写作。”

梭罗自给自足的生活影响了苇岸。如果命运给苇岸足够的时间,也许我们最终会看到一个远离城市的苇岸。梭罗打动苇岸之处,不仅在于他的生活,更在于这生活背后的理念,即人的自足性。人欲在现代文明里得到了的扩张。人不断地掠夺,索取。人是主体,而现代文明以它自身的方式绵延,人被纠缠其中,又丧失了主体的自足性。就是说,人生存的根基就建立在掠夺和竞争上。这样,人与自然的情感联系中断了,自然仅仅成了可供开发的资源,人与人的情感联系也中断了,人仅仅成了竞争的对手,人便处于一种孤立和分裂的状态中。用爱默生的话来说,便是,“社会正是这样一种状态,其中每一个人都好比从躯体上锯下的一段,它们昂然行走,形同怪物……一截手指,一个头颈,一副肠胃,一只臂肘,但从来不是完整的人。”苇岸几乎一提到梭罗就要提到爱默生。在他眼里,梭罗的努力让自己恢复自足。梭罗说我最大的本领便是所需极少。他以简朴平息欲望,与大自然亲密无间。对自足的心来说,生活不再充满了动荡,而呈现出一种宁静。苇岸心仪于此。他的《二十四节气》,《大地上的事情》,还有许多散文,都浸透了对大地的热爱。这热爱中也夹杂着对人类命运的叹息。苇岸的文字是温和的,即使是悲叹,也没有丝毫凌厉。从这样的叹息中,我看不出苇岸对人类的前景还抱有信心。苇岸一定承受着很多黑暗,尽管他不让它们显露笔下。苇岸说:“有一天,人类将回顾它在大地上生存失败的开端。它将发现是1712年。那一年瓦特的前驱,一个名叫托马斯·纽科门的英格兰人,尝试为这个世界发明了第一台原始蒸汽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