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1961年的10月里,当胡适先生得知我穷得裤子进了当铺后,写了封限时信给我。原信如下:

李敖先生:

自从收到你7月4日的长信和那一大盒卡片之后,我总想写信请你来南港玩玩,看看我的一些稿件。从吾先生说:“等他考过研究所再打他吧。”后来我见报上你考取了研究所的消息,那时我又忙起来了,至今还没有约你来玩。

过了双十节,你来玩玩,好不好?

现在送上一千元的支票一张,是给你“赎当”救急的。你千万不要推辞,正如同你送我许多不易得来的书我从来不推辞一样。

你的信我已转给科学会的执行秘书徐公起先生了。他说,他一定设法补救。祝你好。胡适1961年10月7日夜

这张支票可以在台北馆前街土地银行支取。

这封信里提到的“那一大盒卡片”,是我编的《胡适著作目录》,是就胡适先生一生的著作整理出来的最完整的清册。胡适先生对我的成绩颇为欣赏,所以特地约我去南港“中央研究院”“玩玩”,看看他的一些稿件。这些稿件,加上日记与信件,再加上我“那一大盒卡片”,几乎就是胡适先生一生写作的总和了。这些总和,自然就是胡适全集的基础了。

胡适先生晚年,很喜欢引用清朝学者李塨(恕谷)的一段话:“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意思是说,交朋友的目的在造成自己生前的势力;但是寻找知己与接班人的目的却在造成自己身后的势力。胡适先生引用这段话的心意,我想和他个人的遭遇不无关系。胡适先生名满天下,又喜欢交朋友,所以一直活在热闹的气氛里,但是这种车水马龙的热闹,是虚荣的、虚幻的,聪明如胡适先生,不会不知道。所以他在热闹之余,未尝不存“求士”之心。我想,在这种心意里,我是胡适先生特别另眼看待的一位。我在大学生时代,就在《自由中国》杂志发表讨论他的著作的文字,雷震先生特别写信提醒胡适先生,请他注意这位专家。1957年3月1日,胡适先生约我见面,特别向我说:“呵!李先生!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丢光了的著作,你居然都能找得到!你简直比我胡适之还了解胡适之!”我不觉得他说的是奉承话。“交友”显然是失败了!

胡适先生死在1962年2月24日。在他死的那天晚上3点钟,我写下了这样几段文字:

“别看他笑得那样好,我总觉得胡适之是一个寂寞的人。”

在《播种者胡适》里我写过这么两句话。今天傍晚,这个“寂寞的人”到底走向永恒的寂寞:他看不到捧他的脸孔,也听不到骂他的声音。在天路的历程中,他转入了苦难的炼狱——他是一个战斗的人,那才是他战斗的地方!

我想到去年10月9号给他的信。有一段说:

我觉得你有点老惫,虚荣心与派系观念好像多了一点,生龙活虎的劲儿不如当年了,对权威的攻击也不像以前那样犀利了。

在我这封信前两天,他写信约我去南港“玩玩”;在我这封信后二十天里,他先托姚从吾先生带了一本小说送我,不久又转给我一封信。可是他没收到我的复信,也没见到我去“玩玩”,他就倒下了!

两年十个月来,我一直没见到他,当然再也不会见到他——一个最能播种的人儿,如今再也不能播他的种子了!

这几段文字写好后,我并不打算发表,所以我改写了一篇《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发表在3月1日的《文星》杂志里。

胡适先生走进“地狱”后,剩下的,是一片冷漠的局面。何以说冷漠呢?这是专指胡适先生生前围绕在他周围的人说的。他们这批人,在胡适先生生前俨然是他的畏友、良朋、门生、干女婿,是“蟠龙大花瓶”的赠送者、是生日酒会的拜寿者、是“胡适合会”的“标会”者……可是在胡适先生倒下以后,几乎在“尸骨未寒”的当儿,他们就变成了“不认得耶稣”的“彼得”。《新约·路加》第二十二章里,有这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