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日记中的爱国者(第4/8页)

中日甲午战争那一次,所有“狂热主义者”,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日本,一律主战。主战是时髦,谁不主战谁就是汉奸!因为“倭不度德量力,敢与上国抗衡,实以螳臂当车,以中国临之,直如摧枯拉朽!”但是李鸿章深通大势,至少比“狂热主义者”深通大势,力持慎重,知道战而不胜,倒霉的是自己国家。可是举国滔滔,非战不可,李鸿章只好战。结果赔款割地,丢了台湾。李鸿章被日本刺客打得血流满面,费尽唇舌,力争国权,回来的代价是伸出头来的那些“狂热主义者”的一阵臭骂——“李二先生是汉奸!”

多少人以爱国之名,行祸国之实,但他们绝不反省,他们只会骂人汉奸。李鸿章是汉奸,胡适是汉奸,爱国得爱得跟他们一样,才不是汉奸,否则就是汉奸,汉奸,汉——奸!

先生有话哪堪说

卢沟桥事变的发展,使胡适的“不主战”态度面临考验,他感到“等候四十八年”的基础,已经根本动摇。所以他在最后两期的《独立评论》里,主张“必须抵抗”、主张“不能有所割让”,不再主张委曲求全。

但是,事变的发展、谈话的进行,一再“想象一切可能的结果”,且得知中国有把握的底价只不过一年半载的时候,他的理智与冷静发酵了,他还是想在剑拔弩张的关口,不避误会,试图挽挽浩劫。

在南开大学被浩劫后第二天(7月30日),胡适有这样的日记:

到高宗武家吃午皈,在座的有萧同兹、程沧波、裴复恒。此皆南京之青年智囊团也!

我们深谈国事,决定了两事:

(1)外交路线不能断绝,应由宗武积极负责去打通此路线。

(2)时机甚迫切,须有肯负责任的政治家担负此大任。

我打电话与布雷,勉他做社稷之臣,要努力做匡过补阙的事。

第二天,7月31日,蒋委员长发表《告抗战全军将士书》,当天中午,他请胡适、梅贻琦、张伯苓等吃饭。在席上,蒋委员长表示决定抗战到底,他估计至少可支持六个月。张伯苓“头一个举手赞成”。这位南开大学的老校长,流着眼泪,非常坚定地说:

南开是被日军烧掉了!我几十年的努力都完了!但是只要国家有办法,能打下去,我头一个举手赞成。只要国家有办法,南开算什么?再办一个南开!

这时候,希望能够挽挽浩劫的胡适,感到很难说话,不便说话。他只提出一个建议,建议蒋委员长影响南京、上海等地的舆论界,不可在报纸上攻击张自忠将军。他说,在国际法上,一个大都市被敌人侵入、占领,做市长的,为了保全市民的生存权和财产权而和敌人订立临时性的条款,是合法的。他说他相信张自忠将军是爱国的,二十九军也是爱国的。南方当体谅北方军人的苦心谋国,不可乱攻击他们是“汉奸”。蒋委员长听了,答复说:“我立刻告知他们,不可攻击张自忠。张自忠是爱国的。二十九军是抗日的。”(二十五年后,陶希圣在台北向我回忆:“胡先生这个建议,使南京、上海等地的报纸不再攻击张自忠,张自忠非常感动,这跟他后来殉国的行为有极大关系。所以,胡先生这个建议,真可说‘害死’张自忠了。”)

胡适建议不要骂张自忠是“汉奸”的时候,他自己的谋国苦心也正遭遇到麻烦,他自己也被骂作是“汉奸”。因为他多年不主战,颇不见谅于一些狂热派,有人骂他是“秦桧”,程潜甚至主张枪毙他!

蒋委员长的中午餐会,胡适日记如下:

蒋先生约午饭。

在座者有梅、伯苓、希圣、布雷、蒋夫人,极难讲话。

蒋先生宣言决定作战,可支持六个月。伯苓附和之。

我不便说话,只能在临告辞时说了一句话:“外交路线不可断,外交事应寻高宗武一谈,此人能负责任,并有见识。”他说:“我知道他。我是要找他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