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日记中的爱国者(第3/8页)

胡适回国以后,中国、日本的和战问题,一直在山重水复中演变着。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局面愈来愈恶化,胡适、丁文江、蒋廷黻、傅斯年等创办《独立评论》,希望书生论政,“在那个无可如何的局势里,认为还可以为国家尽一点点力。”

《独立评论》的特色之一是,创办人“并不期望有完全一致的主张,只期望各人根据自己的知识,用公平的态度,来研究中国当前的问题。所以尽管有激烈的辩争,我们总觉得这种讨论是有益的。”

开场白固然说得很好,实行起来,倒也颇不容易。“激烈的辩争”引起多次的对立:武力统一问题上,胡适与蒋廷黻对立;民主独裁问题上,胡适与丁文江对立;对日和战问题上,胡适与傅斯年对立。对日本,傅斯年主张宁为玉碎主义,但胡适力持慎重。二十二年(1933)“塘沽协定”,傅斯年极表反对,胡适却认为“1871年法国割地两省给普鲁士,过了四十八年,才收回失地”。“国家的生命是千年万年的生命”,“我们也许应该准备等候四十八年,在一个国家的千万年生命上,四五年或四五十年算得什么?”

不料胡适的持重,惹火了他的学生傅斯年,傅斯年吵着绝交,要退出独立评论社!胡适很感意外。于是丁文江出来,写长信劝傅大炮,才算稳住师生之情。

理智的爱国主义

胡适的理智而冷静性格,形成了他做人做事做文章的基础,他认为大丈夫的条件,除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外,还得加上一条——“时髦不能动”。光赶时髦是不成的,要先通得过自己理智而冷静的判断才成,得先通过自己内心这一关:

我们不说时髦话,不唱时髦的调子,只要人撇开成见,看看事实,因为我们深信只有事实能给我们真理,只有真理能使我们独立。

当他听说江南“那一带有些人喜欢看独立评论,最大的原因是他不唱高调”的时候,他解释:

其实“高调”和“低调”都不是确当的名词。在我们的眼里,有许多所谓“高调”都只是献媚于无知群众的“低调”。我们自己说的话,别人尽管说是“低调”,我们自己倒往往认为是很“高”的调子。所以平心说来,调子没有什么高低可说。所可说的只是:说的话是不是用我们的公心和理智去思考的结果?说话的人是不是愿意对于他的主张负道德上的责任?

关于“道德上的责任”,他反复说明:

孔子曾说:“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言之必可行也,这就是“无所苟”,这就是自己对自己的话负责任……作政论的人更不可不存这种“无所苟”的态度。因为政论是为社会国家设想,立一说或建一议都关系几千万或几万万人的幸福与痛苦。“一言或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丧邦。”所以作政论的人更应该处处存哀矜敬慎的态度,更应该在立言之前先想象一切可能的结果——必须自己的理智认清了责任而自信负得起这种责任,然后可以出之于口、笔之于书,成为“无所苟”的政论。

正因为“立一说或建一议都关系几千万或几万万人的幸福与痛苦”,正因为“一言或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丧邦”,所以话不能乱说,不能人云亦云地赶时髦,要在事先“想象一切可能的结果”,想通以后,要有勇气站出来,批评别人的高调或低调,不怕朋友离心,不怕学生反目,不怕举国滔滔,骂自己是“汉奸”!

朱文长的《海涛集》里,记着国难当头时候,北京大学的一场集会——

就在蒋校长那次召集的学生大会上,我们见到适之先生的气度和他那种民主精神。当时他继孟邻先生之后上台训话,一开口,台下就起了哄。反对他的(多半是左倾学生),踏脚、嘶叫,用喧闹来盖他的演讲。拥护他的(多半是右派)用更高的声音来维持秩序,来压制反对者的喧哗。顿时会场上紧张起来,形成了对垒的两派,他的声浪也就在这两派的叫嚣中起伏着,断断续续的送入我们的耳鼓。这是篇苦口婆心的劝导,但反对他的那些年轻人却红着脸,直着脖子,几乎是跳起来的迎面大声喊道:“汉奸!”他也大声,正直而仍不失其苦口婆心的答道:“这屋子里没有汉奸!”终其演讲,这些年轻人一直在给他当面难堪,而他始终保持着热心诚恳、恺悌慈祥的声音态度。这天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看到了一个教育家的气度,应当是多么大!我也看到了适之先生的“能容”——他的“能容”,是我早已听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