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10页)

“年轻漂亮的摩登,你吃得住吗?我劝你不要妄想。还是讨个乡下老婆好,任凭你打你骂,都乖乖地一声不响,”第八床眉飞色舞地笑道。

“乡下老婆太呆,不好。要讨老婆,我觉得还是看护小姐好,又体贴,又周到,——”第十二床一面说,一面望着那个给病人洗好了身体正在铺床单的李小姐。李小姐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连头也不转过来。

“小声点!”第三床打岔地说,他一面指着李小姐。过后他又蒙住嘴暗笑着,第八床也快乐地偷偷笑着。对他们,这种低声暗笑似乎比大声欢笑更有趣味。

第十二床毫不觉得惭愧地提高声音继续说下去:“——看护小姐脾气又好,又会伺候你……”

但是这次眼科主任郭大夫来打岔了:“你现在就跟我到门诊部再去检查一下。”

笑容立时消失了,第十二床垂着头蒙住左眼跟着瘦小的郭大夫走了出去。

我觉得高兴,我想我的耳朵该可以清静片刻罢。但是男看护周先生来给我灌肠了。

正在开午饭的时候,第十二床蒙住左眼回来了。

“怎么样,老冯?”愉快地吃着“大红蹄”下饭的第三床抬起头问道。我才知道第十二床姓冯。

第十二床摇摇头,也不拿下手来,声音带哭地答了一句:“还是要挖,”就崩溃似地倒在他的床上。

“哪天挖?”第八床放下饭碗,带着幸灾乐祸的样子问道。

“明天,”第十二床哑声回答。

“挖眼睛不晓得是怎样的味道,”第八床把眼睛闪了两下,自语道。

没有人理他。第三床同情地问第十二床:“你不吃饭?”

“我不饿,”第十二床哑声答道。我不敢想像他这时同明天的痛苦。

“老冯,吃点饭罢。用不着难过。一只眼睛还不是一样看东西,”第八床似乎是在安慰那个病人,其实他是在说风凉话,我看得出来。

第十二床没有回答。第八床觉得没趣便不作声了。第九床却接嘴说:“老沈,你觉得不觉得,我们这班人都是前世欠了债,或者赌错了咒,现在打在地狱里受活罪,有的挖眼睛,有的剖肚皮,有的锯手、锯腿……这叫做命该如此。”他眯着两眼摇头摆脑地笑起来。我气得脸发烧了。

“不错,不错,”第八床带笑附和道。“我跟老苏两个都是债还清了,所以他今天出院,我过两天也要出院罗。”

“其实你今天也该出院的。郭大夫人好,容易讲话。要是遇到廖大夫,早就把你赶出去了,”第三床笑道,他始终没有忘记对廖大夫的那点仇恨。

“那只怪你没有势力。你看头等病房那位太太,病早好了,整天梳头搽粉,廖大夫也没有赶过她走,”第八床接嘴说。

“头等病房,那是有势力、有人情的人住的。你有办法,住个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第九床冷笑道。

“人家受苦,你们高兴,真是天晓得!你们笑,你们笑,我要亲眼看到你们哭!”第六床这一早晨没有讲过一整句话,忽然咕噜起来。我同情地移过眼光去看他。他的脸色黄中带红,眉毛、眼睛仍旧朝上竖,两眼通红,并且射出憎恨的眼光,嘴唇不住地动着。

“你多喝水啊,”我看见他的脸,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来。

“水吃多了,小便多,你喊老郑倒小便壶,他又要骂人。这些人真是天晓得!”他愤恨地说。我还没有听见他叫过老郑倒便壶,我想这又是他那种爱抱怨的怪脾气发作了,跟他多讲话也没有用。我便不去理他。但是我仍然暗暗地观察他。他伸手在方木柜上面摸索,抓到了茶壶,拿起来放到嘴唇边,大口地喝着。我只听见骨嘟骨嘟的声音。从他的嘴角流出小股的水,他也不管它,只顾把壶柄举高,只顾吞下水。最后他拿开了壶,放回到方木柜上去。“吃完罗,”他静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