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0页)

“好的,你多喝水,会慢慢退烧的,”我说,我忽然高兴起来。

第三床出院了。“再见啊,我过两天来看你们,”他带了点留恋对他认识的人说。

下午,胡小姐来试表的时候,我听见她惊讶地问第六床,“怎样啦?你刚才喝过开水吗?”

“没有,”第六床瞪着眼回答。这天他没有吃过一碗饭。开饭的时候,人端了饭碗到他的床前,他皱起眉毛摇了摇头,神情相当苦恼。

“你一百零五度啦!要当心啊,要多喝水啊,你懂吗?”

“我懂。”他伸手去摸茶壶,诉苦地说:“没有水罗。”

“你喊老郑给你冲罢,”胡小姐说。

“老郑,我不敢喊他。他理都不会理你,”他抱怨地答道。

“我给你拿去冲,”她拿了茶壶出去了。

“这位小姐姓什么?”他忽然问我。

“姓胡,”我大声说,我心想难道你还不知道,倒故意来问我。

“我要谢谢她,”他自言自语。

胡小姐拿着茶壶走回来,把壶递到他的嘴边,温和地说:“不烫,你现在就喝点罢。”

他没有说什么,就捧着茶壶疯狂地喝起来。

“慢点,慢点,”胡小姐觉得好笑地说。她笑起来多像一个小孩子!她仍旧拿着壶柄,站在床前。过了一会儿她说:“够罗,够罗!等一阵再喝。”她慢慢地把壶从病人的嘴边拿开,放回到方木柜上去。

“你只管多喝水。喝完了,你喊我,我给你拿出去冲,”胡小姐给他拉好被单,临走时又这样嘱咐他。

“我还要吃。”他伸手去拿壶。

“我拿给你,”胡小姐说着把壶递给他就走开了。

他的喉咙响得厉害。他喝得太急,水进了气管,使他呛咳起来。他连忙放下壶,被单已经湿了一团。他蒙住嘴,但是咳嗽并没有停止,他的一张脸挣得通红。

我想笑他,但是我笑不出声来。他这副滑稽的苦相使我感动。我不禁想:生命的引诱力多么大,生活的欲望多么强!每个人到这里来都只是为了想活下去。谁又不怕死,不愿意避免死呢?

第六床停止了咳嗽,他闭上眼睡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熟了,不过他没有出声,他没有转动。这其间有一个司机装束的朋友来看他,那个人静静地在床前站了几分钟,也没有惊动他,就放下一个纸包在床沿上悄悄地走了。

客人走了不多久,第六床便醒了。他望着纸包现出惊奇的神情。他伸手拿起它来,放在胸前慢慢地解开麻绳。

“你一个朋友送来的。他没有说话,就走了,”我告诉了他。

“他以前来过没有?年纪大不大?”他瞪我一眼,问道。

“我没有见过他,年纪跟你差不多罢,”我顺口答道。

“多半是×××,是,一定是他,”他自语道,他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我听不清楚。脸上的肌肉动着,嘴角的弧线慢慢地松弛,他带点愉快地微笑了。他打开了纸包,那是一包饼干。他又把纸包阖拢,提着它向我伸过来,着急地说。

“你吃,你吃!”

“谢谢你,我现在不要吃,”我摇摇手道谢说。

“你拿住,你拿住!”他显得更着急了。“都是出门人,何必分彼此!不要客气!”

我勉强接过纸包,从里面取了两块饼干,然后把纸包递还给他。

“你等一阵再吃啊,”他恳切地说。他细心地把饼干包好,放到方木柜上去。过后他又伸手到床下去拿便壶。他在凳子上摸到了它,提起来拿进被窝里去。过了一会儿,他把便壶放回到凳子上,凳子震动了一下,从起锈的洋铁便壶口溢出一点小便来。小便带白色,并且有一股浓浓的大蒜臭。

“小便壶又满了,他们也不来倒,”他抱怨着。我知道今天下午老郑上班的时候,已经倒过便壶了。下一次倒便壶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钟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