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0页)

老许带笑地走到他的床前。这个年轻人的笑容里似乎藏得有忧愁。

“给我来一份‘大红蹄’,一碗猪肝汤,我吃完中饭就要滚蛋罗,”第三床孩子一般快乐地说,一排黄牙露了出来,眼睛接连地闪了两下。

“你今天出院吗?”老许客气地问道。

“不出院就赖在这里吗?人家已经赶过几回啦!”第三床收了笑容板起脸答道。

“你讲笑话罢。你不出院,哪个会赶你?你要走,留都留不住,”老许陪笑道。

“哪个跟你讲笑话!你还不晓得我昨天差点跟廖大夫吵起来!我没有见过像他这样不讲理的大夫!昨天上半天钱没有送来我走不了,只好受他的气。现在我不怕他!”第三床冷笑道,说到最后一句,他现出得意的神情,颧骨显得更高,嘴显得更突出,口沫也溅出来了。“快去!快去!不要耽搁时间。”

老许唯唯应着,却走到我的床前来。他望着我说:“你今天好些了?”

“好些了,”我点头答道。“给我煮碗猪肝汤罢。”

“要不要吃面?我给你弄点真正的鸡汤下碗面来,包你吃着会讲好,”他俯下头压低声音说。“对面十六床今天炖得有一个鸡,匀点汤,不要紧。”

“好罢,”我起初想说不要,后来又想答应他,最后便说了这两个字。“这两天消息怎样?”我忽然想起湘北的战事,顺便又问了一句。在这个病室里难得有人讲起战事的消息,这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连我也不怎么关心外面世界的事情。

老许摇摇头说:“不大好,听说长沙已经丢了。”

“不会罢,长沙会战三次都没有丢过。报上怎么说?”我不相信他的话。

“报上没有提,说是离长沙还远嘞,”老许低声说。

“那么你不用害怕。不要乱相信马路消息,自寻烦恼,”我哂笑地说。

“老许,快去呀!”第三床不耐烦地催他。

“老许!老许!过来!”第九床大声叫着。

“还早嘞,现在离开饭还有一点多钟,”老许咕噜着走到第九床那里去了。

“快去,先给我煮碗大卤面来再说,”第九床昂着头得意地说。

“我来盘白菜炒肉丝,”第八床正站在他那个朋友的床前,身子一蹦一跳的。脸上老是带着故意做出来似的滑稽的笑容。这是一个原籍湖南的人,可是他同别的病人(我也应该算在里面)一样,对湖北的战事一点也不关心。别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次的战事,在病室里,人无法看到当地报纸。

“老沈,过来坐坐罢,”第三床拍拍床沿对第八床说。

“老苏,你今天真的要走吗?”第八床转过脸去,笑问道。

“不走我在这里养老?”第三床在高兴中带了一点愤慨的调子说。

“你走了,第四病室也就清静多罗!”第八床笑道。

“我看你也该走了。赖在这里有什么好处?”第三床说。

“你不要说,这里住一天究竟比在外面花钱少得多!横顺我那位郭大夫脾气好,容易讲话,多住两天也不要紧,还可以多点几天眼药,”第八床满意地笑着,走了过去。

“奇怪,廖大夫跟郭大夫相貌身材都很像,脾气却差了那么多,”第三床说。

“郭大夫是塌鼻子,所以脾气好。廖大夫鼻子高,你如果对准鼻子打他一拳,他脾气一定会变好的,”第八床开玩笑地答道。

“我们这些人当中,我看还是老广最舒服,他一天只晓得笑,只晓得吃,”第三床两眼望着第十床说。那个广东青年穿了一身拷绸短衫裤,盘着腿坐在床上,正把一块大面包塞进咖啡罐里,面包比罐子大,塞进去也困难,面包屑不住地往下落,他一一地拾起来放进口里去了。他没有痛苦,随时可以往外面跑,又不吃药,每天就敷点‘热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