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0页)

老郑意外地走进来了,他来跟汪小姐讲什么话。

“老郑!老郑!”第六床大声叫道。

老郑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连他的耳朵也不动一下。事实上他不会不听见这个叫声。

“老郑!”第六床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老郑却掉转身子要朝外面走了。

“老郑,第六床叫你去!”第九床坐起来特别用劲地唤道。

老郑板起面孔,大步向第六床走来,但是走近第八床床脚便站住了,不客气地问道:“你喊什么?”

“我的小便壶满啦,”第六床答道。

“我没得空!”老郑冷冷地说,他似乎连看那个病人一眼也不愿意,就把身子掉开了。

“老郑,你就给他倒一下罢,”第九床带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插嘴说。

老郑的死脸(其实我应该称它做死人脸)上现出一丝活气,眼睛也动了。他对第九床说:“洪先生,你不晓得,我们一天要做多少事情。简直没得一点空。第四病室二十几个病人,偏偏他一个人花样多!我们不能将就他。”他说得好像他有理似的。

“他生了病,也是没法的事。未必哪个故意解那么多小便!你给他倒一回罢。真是满罗,臭得不得了,”我也插进来说。

“好罢,我就给他倒这回,”老郑放软口气说。但是他并不过来拿便壶,却扬长地往外面走了。

“他走罗,真是天晓得!”第六床又怨愤又着急地自语道。

“他会来的,他说过就要来的,”我安慰他说,我相信老郑马上就会来。

第六床静下来了,他忍耐地等候着。

但是老郑到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在他来之前杨大夫来了,还是那件有两团黄色印迹的白色工作衣,两只手插在袋子里。她和张大夫同时进来,他们来看他们的病人。杨大夫先看新十一床。那个少年的伤口快好了。她对他说:“你明天可以出院罗。你再到门诊部换一两次药就行了。”她走到我的床前来。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更好些了,是吗?”她带笑问道。

“是的,”我答道。

“不要动啊,还得好好地睡几天,”她吩咐说。

“我知道。”

“这就好,”她满意地说。过后她略略偏起头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笑起来,“你好些地方都像我一个弟弟,你说话的神气,你的笑像得很。”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他本来在桂林读书,这学期身体不好,住在乡下养病,没有出来,他年纪比你小一点,今年才二十,刚在大学读过半年书。”

“杨大夫,你跟他分别多久了?”我又问。

“快一年了,我去年回到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答道;我在她的眉宇间看出一点忧虑的阴影,但是她马上又用微笑掩盖了。她换过话题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吗?盟军在法国登陆了。”

“今天吗,昨天?”我兴奋地问道。

“前天。登陆已经成功,看情形战事一定可以在明年里面结束,”她也显得兴奋了。“病室里没有报看,所以你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老许告诉我的关于湘北战事的话,便问道;“杨大夫,听说这次湘北打得不大好,是真的?”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消散了,那个阴影又回到她的眉宇间来。她低声说:“真的,我的家就在衡阳乡下,所以我有点放不下心。”

“衡阳当然不会有问题,”我说。

她摇了摇头,沉吟地说:“这一次跟前三次不同。现在人心惶惶,听说连桂林也骚动起来了。我们中国人爱听谣言这个习惯不好。不过报纸消息太慢,又不一定可靠,更使人容易听信谣言。”

“不会的,战事绝不会坏到那样,杨大夫,你放心罢,”我诚恳地安慰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