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0页)

“这位女大夫脾气真好,”第四床忽然说了一句,这个姓孔的病人今天更好些了,脸和嘴唇都有了血色,眼睛也有了光,只是胡须长了些。

“是罢,”我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我朝他看了一眼。

“你以前跟她熟罢,”他又说。

“不,我进医院来才看见她的,”我答道。

“那更难得啊,”他赞叹般地说。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就把脸掉到左面去。

第六床还在跟那两个朋友谈话。

“……我两天没有解大便,他们也不来灌肠,”第六床又在抱怨了。他刚才还说过几句类似满意的话。不知道怎样,他的朋友们又引出他的牢骚来了。但是奇怪的是,今天天亮后看护小姐来问他大便的次数,他为什么不向她要求灌肠呢?

“那么你发不发热?”上尉问道。

“一百零两度,怎么不发热!”第六床答道。

“医官怎么讲?”上尉又问。

“他叫我多吃开水,我嘴巴淡,不想吃。他看都不来看我,真是天晓得!”

其实林大夫昨天今天都来看过。还有黄大夫也到他的床前问过:“好不好?”他总是简单地回答:“好。”我都听见的。

“医官真没道理!想不到有名的医院也是这样。还是换个医院罢,”上尉说。

“我也想换地方。××哥,请你给我打听还有什么好医院,”第六床接着说。

“我看还是不要换罢。换个医院,你的手又要从头接过,更费时间了,”中山装迟疑地说。

“只要医官好,我情愿从头接过,”第六床固执地说。他挣红了脸,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

上尉同中山装彼此对望了一眼,我看见他们用眼光和脸色在谈话。过后中山装就说:“好,我去给你打听。”

第六床不讲话了。

这两个朋友一直到开午饭的时间才离开第六床。他们临走的时候,上尉还放了一卷钞票在第六床的枕边。那个年轻的军人红了脸,低声说了两句话。

“你拿去!你拿去!”第六床右手拿起钞票,向着他伸出去。

“我们走啦,我们走啦!”上尉和善地笑着,边说边走。中山装跟在他的后面。

第六床只好把手缩回。他望着他们出去了,然后收回眼光,数了数手里的钞票,把它们塞在枕头底下。他默默地想着什么。过了几分钟,他把眼光射到我的脸上来,看见我在看他,便对我说:“他们总要送钱来。”

“是啊,这也是朋友的好意,”我应酬地答了一句。

“我这次全靠他们,”他说,便伸手去揩眼睛。

我没有再说话,我有点妒忌他。我想着我的一些在远方的朋友。我在这里只是孤零零的一个年轻人。

老许端着菜来了。他那张瘦而不长、却点缀了几颗麻子的脸上堆着笑,今天笑得有点不自然。白布围裙黑黑地闪光,上面积的油垢更多了。一只苍蝇叮在他的胸前。他把菜先送给第九床和第八床。他们是他经常的主顾,他不会忘记他们的。我叫的一份猪肝汤他也送来了。我看见他那根黑黑的大拇指在菜碗口上留下的纹印,几乎要打起冷噤来。但是别人都若无其事地吃着,我也不好意思挑剔。我把心一横,居然连猪肝、连菠菜、连汤全吃下去了。我的肚子也实在饿了。在这里除了稀饭和鸡蛋(鸡蛋我不能多吃)外,我还有什么东西可吃呢?

收钱的时候,老许望着我,低声说:“陆先生(他倒容易记住别人的姓!),你晓得不晓得,这两天湖南很吃紧?”我昨天上午同他谈过一番闲话,他跟我一下子就熟了。

“我报也没有看,怎么晓得?你听见哪个说的?”我惊讶地问道。

“他们都这样说,说是报上也登得有。我们老板有个亲戚在桂林开工厂,说是要搬到这边来。我们老板着急得很。那个厂他有股子,”老许做出严重的表情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