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0页)

“我也劝他不要坐起来,他不肯听,”他的儿子陪笑道,过后又加一句:“请大夫跟他说,他倒听大夫的话。”

杨大夫改变口气,像警告小孩似地对老人说:“老先生,你听见没有?你下回再要坐起来,我就要给你多打几瓶盐水啊。”

“我不坐啦,”老人害怕地说,他把漱口盅递给他的儿子,开始做起躺下的动作来。

“这就好。以后也要这样啊。我马上就来给你换药,”杨大夫把声音放温和了,她的脸上现出了笑意,像开花似地,整个脸上都有了笑的光辉。她一对大眼睛显得又黑又亮。我觉得她这个时候非常美。我的眼光一直跟着她。我以为她会到我这里来。可是她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我知道在对面那个角里,她有更多的病人。在我们这一面,她的病人就只有我和第二床两个。我们是属于外科的。外科的病人多,所以实习大夫也不止一个;眼科、骨科、耳鼻喉科、皮肤科和泌尿科都只有一个实习大夫。不过实习大夫并不限定在某一科实习,他们应当轮流在每一科里实习。因此他们一个月换一次班,换一种科目。这是我从老资格第九床和新来的第十二床两人的谈话中知道的一些事。

(“一个月换一次班”这句话并没有给我带来不快。我相信我不会在医院里住到杨大夫换班的时候;我不会住那么久的。)

杨大夫不久就来给第二床换药。跟昨天一样,她不让病人坐起来,不过她的工作似乎进行得快一些。换好药,她在洗脸架前洗了手,又回到第二床床前,看看病人是不是静静地睡着了。

(在换药的时候,她问过病人好些话,大都是她已经问过了的,譬如其中的一句:“你在外面玩过没有?”她第一次问他的时候,经过几番解说,他才明白这个“玩”字的意思。现在他一听就可以回答了:“我吃长素啊。”他的儿子还怕她不懂他的意思,跟着加一句解释:“他是吃长素的,”这个回答使我发笑了。我看见杨大夫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有趣的笑容:她想忍住笑,却没有能完全忍住。)

“杨大夫,”我唤了一声。她立刻走过来了。

“昨天吃喜酒热闹吗?我希望你到得不算迟,”我带笑地说。

“我坐车去的。还好,没有迟到。这也是不得已的应酬,推不掉,只好去一趟。其实这里事情忙,我也没有心思进城去,”她温和地说,她没有笑,但是脸上罩着一种跟笑相近的表情。她对我说话不像大夫对病人,倒像是朋友对朋友,所以我敢随便地同她讲话。

“今天是礼拜,你可以休息罢?”

“可是礼拜天病人还是要照常换药啊。病这个东西,你不把它制服,它一天也不会休息的,不管是不是礼拜天。”她说着,自己也笑了,接着又添上一句:“所以我们做大夫的人是不该有礼拜天的。”她不等我接嘴,自己又说:“昨天拿给你的书读过吗?”

“读过了,”我答道。这是假话。一直到现在我连翻也没有翻过。

“你喜欢它吗?”她两眼发光地问。

“我喜欢,”这句话倒并不全是假的。我小时候,哥哥教过我读《唐诗三百首》,有十多首我到现在还背得出,我相当喜欢它们。

“那就好。我也喜欢读诗。我觉得诗可以使人变得善良,变得纯洁。我闷的时候,我总读诗。其实我也并不怎样懂诗。这就跟我喜欢听西洋音乐一样。我不懂,我只觉得它是这样,”她这些话并不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她有时似乎想用一两句更恰当的话来表达她的心意,便停顿一下,但是一时又找不到它,她只好随便用些她想到的字句匆忙地把谈话结束。她最后说:“你看,我这个做大夫的跟病人讲这种话,别人听见,又会笑我发神经了。”她大方地一转身就走了。她不给我答话的机会。可是她的话却使我思索了好一会儿,她说得这么亲切,这么真实,我不能不感激她。我的眼光一直跟着她,并且把她送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