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月四日(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同,到病室来的大夫比往天少了些。上午查病房的时候也只有三个大夫来,并且匆匆地走过病床不问什么话就去了。我们这一个角的十一张病床(今天只有十一个病人)上没有一个重病的病人。第二床当然不算是重病患者。应该挖眼睛的人今天也坐起来讲笑话了。他不到半点钟的工夫就和第九床、第八床成了熟人,又和第三床、第六床谈过话。他说他姓冯,是第六床的同乡。又说他觉得左眼今天稍稍好一点,头也不痛了,他盼望可以保住那只眼睛。

第二床似乎睡得很好,现在听不见他那急促的鼾声了。他的儿子来的时候,这里正在开午饭,老人已经醒了,他要了一碗稀饭,放在方木柜上面,还没有吃。儿子拿着漱口盅进来。他放下漱口盅,对病人说:“我今天给你买了半只鸡,炖好汤,你趁热吃点罢。”

“我不想吃,”老人答道,他把头稍稍抬起一点,马上又睡下去了。

“你不吃,杨大夫又要来给你打针啊!”第三床插嘴说。

“大夫说,你不开荤,疮就收不了日。你还是吃点罢,”儿子顺着第三床的口气温和地劝道。

老人静了片刻,又把头抬起一下,然后说:“好,我吃!”

儿子拿起漱口盅来要喂他。他摇摇头说:“我自己起来。”

“你就睡着好啦,我来喂你,”儿子说。

“我要起来,”老人固执地说。他的身子本来侧着,这个时候就转动了一下,伏在床上,然后用两只手按住床单慢慢地撑起来,先是跪着,过后盘着腿坐,——这一切动作他做得极慢,而且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身子,他的腿就一直在战抖。他的儿子好几次伸出手去给他帮忙(漱口盅已经放回到方木柜上面了),但是手刚刚挨到他的身上,立刻又缩回去了。

儿子也许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我常常看见他在大夫、护士们用的脸盆里洗手,还用搭在脸盆架上的脸帕揩干(我每天大便回来也在那里洗过手的)。他每次挨近父亲的身体,总要露出一种厌恶或者害怕的表情,这大约是他自己不能制止的,也许是他自己不知道的,因为他缩回手以后还是要把手伸过去,虽然他做出厌恶的样子,却仍然常常来照料他的父亲。可是他的父亲显得很倔强,很固执,不愿意受别人的照顾,不管身体怎样病弱,事事总要依靠自己。

老人要儿子把漱口盅给他,他不要用调羹,两手捧着漱口盅,放在嘴边,慢慢地喝着。我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他的手,他的脸都抖得很厉害。他的儿子立在旁边,望着他,手一伸一缩,老是做出要帮忙又不要帮忙的样子。这种情形叫人看着很不舒服。我把眼睛掉开了。

第六床在和两个朋友谈话,一个穿军服,是上尉,年纪三十以内,另一个穿藏青色中山装,年纪稍稍大一点。

“……你不要讲我跌伤的话。我自家养好伤会写信回家去。医官讲我过两礼拜就可以好……我下半年定规要请假回去一趟……”第六床说,他始终忘不了两礼拜治好的话,不过这次他倒是心平气和地说的。他的眼光射在那只吊着的膀子上,他接着说:“现在这只手绑好了。这两天都不觉得难过。前几天真受不住。天晓得!”他没有发牢骚,这倒是我料不到的。

“那么你可以放心养病了,”中山装微笑说。

这时我又把头掉向右面,因为我听见了杨大夫的声音。

“老先生,你怎么又坐起来啦!”她带着不满意的调子大声说。

“他在吃鸡汤,”他的儿子立刻替他解释道。

“吃点鸡汤也犯不着坐起来嘛!老实说这点养料也不够他消耗。我连换药也不肯叫他坐起来,”她对他的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