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0页)

“我看,不会这样严重罢。即使仗打得不好,也不会一下子就打到广西,打到桂林的。”我不能够相信他的话,他也许听错了别人的传言,也许别人根本就没有弄清楚。我进医院的前两天,报上刚刚刊载敌人发动湘北战事的消息。这是一年一度的照例文章。不过今年发动得稍稍早一点。大概只是一种骚扰的性质罢。我是这样断定的,所以我摇着头坚决地否定了他的这种论调。

“我也不晓得。陆先生,你是读书人,当然比我们懂得多一点。我是想,要是他们厂搬过来,我就到他们厂里去做工。当茶房实在没有意思。”老许睁大两只眼睛恳切地望着我,他两只手接连在围裙上面擦着。

“要是有别的事,换换也好。最好能够学一门手艺。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一,”他带着惭愧的表情说。他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大年纪,还没有学到一点本事,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你还比我小,我今年二十三了,”我说。

“我哪里能跟你们先生比?你在哪个机关办公?”

“我原先在××银行做事情,现在赋闲了。我比你还不如。”

“你现在是在治病,应该休息。病好了,又会有大事情做,”老许笑着说。

第九床已经唤过老许两次了,我不想再留他,便换了语调,催他道:“你快到那边去罢。”

“我去,我去。他是老主顾,不能得罪的,”老许自语般地说,他好像还有许多话不曾说出来似的。

午饭后,应该是下午两点多钟罢,病房里相当热,我不能再穿绒线衫睡了,我坐起来,刚把它脱下,杨大夫忽然来了。

“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她亲切地笑道。

什么好消息?我想不到。难道我不必开刀,便可以病愈出院?我望着她那黑而亮的大眼睛,微微张开嘴,半晌讲不出话来。

“你明天上午就开刀。已经决定了。好不好?”

这的确是意外的消息。它使我激动,但是它并没有给我带来喜悦。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的安静被搅乱了。在这一瞬间,我周围的一切全改变了,也许我的脸色也变了,因为我看见她怔了一下,过后她又笑了。

“你害怕吗?”她说。“你说过你不怕的。你不是希望早开刀吗?”

我不好意思正面回答,便改口问她:“头等病房那个病人呢?”

“他明天不开刀了。我便趁这个机会请冯大夫提早给你开刀。照X光的结果也知道了,你没有问题,”她和善地答道,带了点满意的神情摇摇她的浓发。

看见她的亲切的微笑,触到她的柔和的眼光,我觉得我的勇气渐渐地恢复了。“杨大夫,谢谢你啊,”我说。

“那么你不要怕啊。你放心,我明天会在旁边守着。决不会有问题。冯大夫手术很好,”她鼓舞地说。

“杨大夫,我说过,你在旁边,我就不怕,”我感动地说。

“你心烦或者害怕的时候,你可以背几首唐诗,那会使你安心的。其实上过了麻药,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是全身麻醉,不会有一点痛苦,”她声音柔和地安慰我。我感谢她的好意,我相信她的话,但是我不能不奇怪她为什么这样喜欢唐诗呢?她是一个研究科学的人。

“我知道,”我点点头说。“明天早晨吗?几点钟?”

“八点钟。今天我们还有很多工作。总之,你放心,不会有问题。我等一阵再来。”她走了。

我似乎做了一个梦。但是我说不出这是怎样的梦,我的笔写不出我这时的心情。要我口述,我也不成。我的思想好像在跑马,来去很快。我不能说我害怕,但是我仍然很激动,我的心静不下来。我觉得不能等待了,我盼望一霎眼便是明天。奇怪我忽然变得性急了。我愿意马上就有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