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2页)

“这个年头,大家都苦,有什么办法!你忍耐点罢,”第三床劝他道。

“忍耐也要忍耐得下去啊,”他半晌才吐出这句话来。

“现在还是先治好他的病再说,”第三床说。

“病自然应该医治。不过他总不肯听大夫的话,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事事要由他,这怎么治得好病。今天买了一副猪肝,煮好汤给他端来,他又不肯吃。”说到这里,儿子立刻走到方木柜前面去,看了看碗里盛的汤。他端起碗,俯下头,温和地说:“快冷了,你吃点罢。”

“我不想吃,”病人答道。

“大夫说的,你一定要吃。不吃,你的病就治不好。我来喂你罢,”儿子说,就拿起调羹喂他的父亲喝汤。

“我不吃啦!”病人喝了两口以后,忽然伸出手挥动一下,好像要推开他儿子的手似的,一面厌烦地说。

“才只两口,再吃一点罢,”儿子央求道。

“不吃啦,不吃啦!”病人接连地嚷着。儿子只好把碗放回到方木柜上去、我听见这个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也看见他微微地摆了两下头。他还掉转身子向着第三床,绝望地摊着两只手叹息说:

“他还是不肯吃。”

“慢慢来罢,”第三床同情地笑了笑,安慰他说。

儿子拿着脸盆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再进来的时候,已经用一方花手帕对折成三角形从鼻梁系到后脑,代替了口罩,盖住了鼻孔和嘴唇。他绞干脸帕替他的父亲揩脸。

第二床似乎睡去了。病室里渐渐地静了下来。第九床和第八床睡得正熟,他们的讲不完的故事也跟着睡去了。第六床老是瞪着眼不出声,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一直在生气。第一床的靠背高高地支起来,他靠着它,让一个理发匠给他剪发,两只腿始终在被单下面高高地突起。第四床在看张小姐先前借给他的一本小说。他早晨已经同我交谈过了。我知道他姓孔,是邮局的一个职员。他害急性盲肠炎,前天上午进院来开刀。说是再迟三四个钟头,他就没有救了。他似乎是一个和善可亲的人。他又告诉我,第七床也是害一样的病,是大前天晚上抬进医院来的,就在那个晚上开的刀。他是听见大夫讲的,那个人来得更迟,算是运气好,没有出毛病。

吃过午饭以后第十床和第十二床的病人出院了。但是病床没有空到半点钟,就被两个新的病人占据了。睡在第十二床的是一个害眼睛的司机,说是在“独汽四营”服务,穿着一身蓝布制服。一个年轻的广东人睡第十床,他的病我说不清楚好像是在肚脐眼上面偏左的地方生了一块东西,说是不痛,又跟肉瘤不同。它究竟是什么,冯大夫、廖大夫都还不能断定。

第十床年纪不过二十,从他回答大夫的话(有人找了张小姐来做翻译),我知道他已经结过婚并且有一个男孩了。但是看他的举止、态度,他又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不懂事的孩子。他这个病没有给他带来痛苦,所以他的脸上常常露出笑容。他爱吃零食,随身带进来不少的糖果,装在一个咖啡罐子里面。给他诊病的大夫一走,他就拿出一把糖果来慢慢地吃着。看见他这种安闲的态度,谁也会忘记自己是躺在医院里面。

但是正当他安闲地吃着糖果的时候,就在他的脚下,沉默了一早晨的第十一床,忽然大声叫起来:“老张!老郑!小姐!”

现在还是老张当班,可是开过午饭后,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汪小姐听见叫声,走过来,问道:“哪样?”

“我要灌肠,我过不得啊!”第十一床吼着回答。

“好的,我跟大夫讲一声,等一阵给你灌肠,”汪小姐温和地说。

“快啊,快啊!”第十一床痛苦地喊道。

“你不要着急,要等大夫来过,他签了字才能灌肠,”汪小姐又说。